公元1933年,不是個好年份。
縱觀國史,在1949年之前,老天爺並沒真的給過中國幾個好年頭。只不過在1933年的時候,這種現象變得更加惡化,老天爺似乎覺得中國人還不夠慘,又在傷口上撒了一把長蘆鹽場出的上好細鹽。
兩年前,日本人在東北製造了九一八事變,數十萬東北軍未作出有效抵抗就敗退入關,將百萬裡大好河山拱手讓與敵寇,白山黑水從此落入扶桑之手。
國民政府此時又發佈命令,禁止民間非法抗日,就連報刊媒體上的“日本”兩字,也必須以“XX”代替,所以一時間新聞審查官四出,大小報紙平添“XX”無數。
1933年初,長城抗戰爆發,在“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雄壯歌聲中,中國守軍與倭奴小丑展開激烈搏鬥。最終,中日雙方簽訂《塘沽協定》,華北主權嚴重受損,部分城市不能駐紮軍隊,只能靠武裝警查擔當守衛國土之責。
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團不祥的黑雲籠罩在華北平原上空,名爲絕望的雷霆即將落下。等待平、津百姓乃至整個國家的,將是一場漫長的煎熬,無盡的黑夜,直到十數年後才見光明。
如果我們把目光移向此時天津城內的升斗小民,就會發現對於這座城市裡普通百姓而言,並未察覺噩夢將至。
自阿片戰爭開始,近百年的屈辱經歷,讓人們的精神變得麻木,對於危機的感知能力也在持續下降,大多數人並不能認識到時局惡化到何等地步。對這些普通百姓而言,戰爭暫時結束,不用擔心日本人朝自己頭上扔炸彈,市面恢復秩序,自己能出門賺嚼穀,這就是個好年頭。
九河下梢天津衛,三道浮橋兩道關。天津城懷抱渤海背枕燕山,爲九河尾閭,扼六路中心,外通洋海,又兼北地十數省物資總彙。自元至清三朝,或爲漕運總彙,或爲軍事要衝,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乃是北方一塊數得着的洞天福地。
燕趙大地的英風俠烈與碼頭城市的包容結合一處,形成了天津人特有的樂觀知命性格。這裡物價便宜的像是白送,謀生機會也遠比別處爲多,是以居民對於痛苦的忍受能力就更強。哪怕日月再艱難,都會笑着活下去。
北伐之後,首府南遷,二百四十里地之外的北平,失去了曾經的地位。華北第一的大都會,便落在了天津身上。華界租界交通貫穿,下野的督軍、總統你方唱罷我登場,儼然一臺大戲。
靠着開埠的便利,天津爺們見多識廣,對於洋玩意的認識比北方其他地方更多也更早。這個時候的天津爺們,還能編出“你吃過洋白麪麼?你喝過自來水麼?你打過特律封麼?你坐過四輪電麼?”這種順口溜來自我誇耀,順帶嘲笑下外鄉人。
1933年的天津城,雖然狂風漸起,但是還沒到波濤洶涌之時。在外奔波的人們臉上還能看到笑容,見面還會問一聲:“爺們,吃了麼?”大家在努力裝作無事發生天下太平,並希望這種僞裝可以帶來真的好運。
在東北淪陷之後,那些關外的地主老財、北京城的遺老遺少,如同潮水般涌入天津逃難。他們拖家帶口,大車上裝滿了成箱的銀元,論麻袋裝的鈔票。這龐大的熱錢流入,也讓天津的經濟進入一種病態的繁榮。普通的天津百姓,反倒覺得日子好過了些。
這個時候,您可以在狗不理吃到那一口一兜油的狗不理肉包子,也能吃到炸得又酥又脆不粘牙的十八街麻花,還有耳朵眼炸糕、大福來的鍋巴菜、老豆腐、煎餅果子、糖堆、糖畫、糖炒栗子……各色小吃能看花了人的眼。
要吃成桌酒席就得趁早,原本蕭條的“八大成”飯莊在此時重又紅火起來,門口招攬客人的“瞭高”夥計嗓門洪亮,一聲“樓上雅座四位”能傳出半里地,堪比金少山。喊得聲音越響,得的賞錢就越多。
要是兜裡不富裕,也可以到清河街路北的“德美后”去吃一毛錢一勺的“六國飯店折羅”,保證都是大飯莊的手藝。至於菜裡有什麼,那就看運氣,吃着四喜丸子您別高興,要是吃着別人的假牙您也別罵街,備不住還許是金的。
等吃完了飯,在澡堂子泡上一個小時的熱水澡,從池子裡出來,叫上一份沙窩蘿蔔,再來一壺新沏的“高碎”,您就知道什麼叫“蘿蔔就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
出了澡堂子,便是十樣雜耍各樣消遣。這時候您能趕上聽評書大王陳士和的《聊齋》;相聲泰斗張壽爺的《揣骨相》;再不就是京韻大鼓名家“小黑姑娘”、或是林紅玉的《鬧江州》,《博望坡》。
戲園子裡,馬連良馬老闆的扶風社和麒麟童的移風社南北合作,上演《借東風》、《一捧雪》。過了這村沒這店,過了這一年再想聽就聽不着了。
等到日落月升,街上開始變得昏暗,這個時候坐人力車的人,大多是兩個方向。一是侯家後,一是國民飯店。前者多是臨時點將,後者必以電話相約。至於所行爲何,那就不便宣諸於口,大家心裡有數就好。
在這座城市裡,你能看到有人依舊坐着轎子出行,也有人去趕那滿城轉的“白牌兒電車”;有依舊戴瓜皮帽穿長袍馬褂見面要請雙安的遺老;也有穿西裝戴金絲眼鏡穿方頭皮鞋的時尚賢達;有身穿陰丹士林學生裝剪齊耳短髮的女學生,也有燙着飛機頭,披肩下着單肩繫帶禮服腳蹬高跟鞋的摩登佳女。從身邊走過去,多半就能聞到一股“三六三”花露水的芬芳,讓人久久難忘。
此時的天津城內,有紙醉金迷醉生夢死,也有着熱血激昂壯懷激烈。既有“落子館”、“白麪房子”這等齷齪之地,也有南開大學這樣的高等學府以及“永利”鹼廠、“仙桃”麪粉廠等在荊棘遍地的險惡環境下掙扎求生的民族工業。
在這座城市你可以看到依舊保持燕趙舊地慷慨任俠重然諾輕死生的義士,能看到鋤強扶弱打抱不平的俠隱,也能看到行事只求眼下快意不計後果的莽夫,也能看到精於計算滑不留手的市井小民。還有來自海外的外交官、軍人、商人、冒險家、賭徒、特務、流浪漢以及投機商。
人生百態,千人千面,無數張或高尚或卑微的面孔,無數個或高大或渺小的身影,組成了這座城市。一如一副優秀的畫作,總要有各種顏色才能算得上完整
這是個黑暗的時代,這是個波瀾壯闊的時代,這也是個不屈的時代!英雄、梟雄、俠士、歹徒,還有芸芸衆生,萬千百姓,構成了這幅時代畫卷。現在就讓我們展開這幅塵封多年的畫卷,一同進入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