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鴻飛也是本地人,懂得寧立言所用手段。在天津的江湖規矩裡,寧立言這招名爲“摘眼罩”,就是在不傷損對手身體性命的前提下,破壞對方的重要財物或是身份象徵,鬧得滿城風雨又不承擔大罪。以此向世人證明,自己成功削了對手的面子,對手還拿自己無可奈何,告到官府也沒什麼用。
這是從前清年月留下來的手段,現如今只有幫會混混和紈絝子弟還保持着這個傳統。給斯蒂龐克汽車放氣名義是打自己的臉,實際是朝白逾桓臉上扇巴掌,留在這裡只是自取其辱。
可車上沒攜帶那麼多備胎,等輪胎送過來再更換好得幾個小時,兩人若一直在這裡等就成了笑柄,只好留下保鏢與司機看守汽車兩人先行離開。
雖說寧立言包了三條街的人力車,金鴻飛和白逾桓也不至於真的要靠走路回日租界。話說回來,如今正在伏裡,白逾桓受了寧立言的氣,若是真的一路靠走路回日租界,只怕半路上就得送醫急救。總算在三條街範圍之外僱到兩輛人力車,才免了自己的雙腿受苦。
白逾桓的臉色鐵青,模樣很有些嚇人,金鴻飛也不敢開口詢問或是安慰。這時候不管說什麼都是錯的,只能保持沉默。以金鴻飛的想法自然是先把白逾桓送回寓所自己就告辭,至於怎麼和寧立言算賬,那是白逾桓自己的事,他沒辦法參與。
按他的真實想法這件事如此了結也沒什麼不好,犯不上和寧立言繼續糾纏。這事說到底還是自己想錯了,陳夢寒與之前見過的那些女明星不同,她和寧立言的關係不是簡單的各取所需而是真正想要靠碼頭,甚至陳夢寒這邊可能動了真情。即便沒有名分也心甘情願,與其他人的交往不過是敷衍場面,自己不管出多少錢或是動用多少勢力都無法讓她妥協。
這種女人是歡場上最不受歡迎那種,只能看不能摸,刀槍不入誰也沒辦法。至少對金鴻飛來講拿不出任何有效手段,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換人。
反正天津電影明星不少,陳夢寒也沒到不可或缺的地步。再說寧立言表現出的態度很堅決,這種狗少做事沒輕沒重,如果再糾纏不休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來。自己一個開銀行的和氣生財,犯不上和寧立言這種幫會大佬鬧翻。愛車被破壞面子被削,這些事都可以忍下。誰讓自己的勢力不敵寧立言吃了虧就得認命。
現在的問題在於白逾桓,他如果想要和寧立言鬥一鬥,自己也只能被迫跟隨。金鴻飛打定了算盤,等過幾天幫白逾桓找個更年輕的女演員,等他高興之後再慢慢開導。一個知識分子總該明白忍一忍風平浪靜的道理,即便要報復也等到南次郎履職以後再說。
可是洋車剛一進日租界白逾桓忽然開口,報出了國權報報館的地址。金鴻飛一愣,不知白逾桓此時不回家,跑去國權報幹什麼,可又不敢問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來。
國權報與振報一樣,都屬於日本出錢供養的輿論武器。社長鬍恩溥報人出身,辦報的時間長經驗豐富,筆下也很來得。他和白逾桓的路數不一樣,不是單純從南京政府的政策、官員形象、百姓生活等方面尋找弊病,而是以一種更高的姿態指點江山。
每次批評南京政府的種種行爲之後,他都會把筆鋒一轉,以日本作爲對比。藉口以鄰國爲鑑,實際變相吹噓日本唱衰南京。這年月人們獲取諮詢的手段落後,消息流通不暢,編造謊言遠比證僞容易。
胡恩溥刻意隱瞞了日本人每個月必須“自覺自願”餓一天以紀念皇國創立艱難,每週必須一天禁酒節約糧食供應軍隊,乃至日本僑民無權到租界外消費,貴金屬、外幣寄回國會被強制兌換成日元,政府把國民視爲物資爲了獲得外匯組織女性國民到南洋賣春這些事實。
編造日本政府清廉、高效、官員愛民如子,天皇帶頭節儉百姓生活富足的謊言,也着實騙了不少人。尤其是和日租界缺乏往來的百姓,因爲這些內容符合心中理想政府的模樣便真心相信,對於日本的惡感頗爲減少。乃至真有愚蠢無知之人以爲東三省淪陷之後,老百姓的生活要強於張家父子當政時期。
最近胡恩溥的主要工作是宣傳“亞細亞主義”,從理論層面爲“大東亞共榮”造勢站臺,提出亞洲諸國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抗西方世界的霸權。未來世界的主要矛盾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黃種人與白種人爭奪世界主導權話語權的道統之爭,種族之爭,這個時候一切都應該從大局出發不能鼠目寸光只看眼前。
要保證亞洲國家黃種文明的利益,必要以強國爲盟主,其他國家服從盟主命令團結一心不懼犧牲,纔有可能贏得勝利。爲了維護所有黃種人的利益,爲了維護祖宗留下來的道統,必要放棄門戶國別之見,將人種的利益置於國家之上。
國民生活中遭遇小小困難實屬必然,這一切都是爲了宏偉的目標,所有付出都會有回報。只要忍過這一時,未來必是大好生活。如此言論最近頻頻發出,其用意不言自明。
作爲一家靠日本人供養的報社,寫這種文章乃是他們的謀生立身之道,也算是工作職責,白逾桓作爲落水漢奸也不該落後。只不過他最近全部心思都在陳夢寒身上,於公事上多有荒廢。雖然有薪水小偷嫌疑,但有南次郎的關係在也沒人追究,因此這段時間始終是胡恩溥孤軍作戰。
金鴻飛不認爲白逾桓具備知恥後勇的品格,更不是個通過工作來麻痹自己忘掉不愉快的性情,只看他的神色便能猜到他此時去找胡恩溥必然是爲了和寧立言之間的衝突。可是猜得出歸猜得出,金鴻飛還是想不明白鬍恩溥有什麼本事給白逾桓幫忙。
兩人都是文人也都是外鄉客,和本地的幫會沒有多少往來。論身份資歷胡恩溥遠不及白逾桓,筆下功力也存在差距,否則南次郎的好友就是胡恩溥不會是白逾桓。
即便是比身家財富也是白逾桓勝過胡恩溥,國權報名字雖然響亮,實際報館上下也不過五個人,胡恩溥的夫人還要在裡面幫忙。白逾桓找胡恩溥又能商量出什麼結果?
他滿腹狐疑來到國權報,報館裡照例忙得手腳不停,除了胡恩溥的夫人沒人顧得上招呼他們。
日本人小氣,給的錢財不多要求不少,做落水文人已經失去退路,若是不好好工作失去日本人經濟支持,多半要落個溺斃下場。是以英租界那幫自由記者在報館有說有笑有零食吃還有些外快可拿,爲大日本帝國效力的報人就得一本正經精神高度緊張,除非當到社長,否則沒有舒服日子過。
胡恩溥一見白逾桓的神色,連忙讓他和金鴻飛坐下又揮手讓妻子離開順帶關上了房門,將兩隻玻璃杯放到他們面前,給他們一人倒了杯涼白開。金鴻飛素日不是喝咖啡就是荷蘭水,白水難以下嚥。再看這玻璃杯擦的並不乾淨,自己那隻杯子的壁上還掛着一片蜷曲的茶葉更加不肯沾脣。
白逾桓也沒動杯子,而是冷着臉開口:“咱們是老交情,廢話不多說,這次我要你幫我你肯不肯?”
胡恩溥看看白逾桓:“我早就說過,楚香兄不改改自己的毛病,遲早要吃苦頭。你最近迷戀陳夢寒,爲了她不惜讓金賢弟幫助投資拍一部電影,這種大手筆拿出來,應該沒幾個女人招架得住吧?可是看你如今這樣子,似乎是所求不成,莫非……被寧立言撞破了好事?”
“一言難盡。”白逾桓沒糾纏這個話題,“金賢弟和我們一樣,都爲大日本帝國辦事,爲人也很可靠,對他不用隱瞞。陳夢寒這個婊子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就給她來點厲害嚐嚐。她的靠山是寧立言,把寧立言放倒不信她不就範!到時候我看她怎麼求我?”
胡恩溥皺皺眉頭:“楚香兄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日本人的性情與國人不同。對於交情二字看得並不十分重。何況當時嚴令咱們必須要謹慎,若是爲了私人恩怨我怕會惹禍上身。你我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不是少年人,犯不上爲了一口氣就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鴻飛聽兩人的話風不對,自己似乎捲進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之中。作爲成功的銀行家,他向來信奉趨吉避凶原則,連忙起身:“我路上受了暑熱,現在頭疼的厲害,得先告假。”
白逾桓卻一把拉住他:“鴻飛賢弟坐下說話,你我之間是莫逆之交,對你沒必要保守機密,你也不用想着避嫌。再說,你現在想要避嫌恐怕也來不及了,這件事不管結果如何,你都別想着置身事外。”
他說話間把金鴻飛硬拉回位置又看向胡恩溥:“你擔心的確實有道理,但是我們並沒有胡鬧,爲帝國效忠是我們的本分,也是工作。自從普安協會成立以後,日租界的秩序越發混亂,幫會分子橫行霸道無發無天。年初的時候連池墨軒的侄女都被迫委身於幫會頭目寧立言,現在又有幾萬土匪進關,把華北鬧得烏煙瘴氣。照這樣下去,整個河北的秩序都會崩壞,到那時候還怎麼建設大東亞共榮?我們向上級如實彙報就是在爲帝國效力。”
“這些事軍方都知道。”胡恩溥搖頭道:“靠這個可告不倒人。。”
“所以我得帶上鴻飛老弟,也得請你幫忙,當年你拜在內藤義雄門下,如今就要靠這層師門交情,請他老人家出手。只要你幫我這次,等到南次郎閣下上任,我必有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