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自然不會去查所謂的幕後主使,也不會把抗日團體出賣給日本人。眼下英租界裡活躍的抗日團體幾十個,大小好壞都有,其中很有一些人衝動急躁或是有勇無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乃至還有幾個惦記把寧立言當漢奸剷除,讓他很有些不順眼。
但即便如此,這幫人也只能寧立言設法收拾,輪不到日本人加害。
小日向既然透露了他在天津待不久的消息,寧立言也就明白,小澤事件多半就要結束,日本人不會在這件事上做無用功。果不其然,沒過兩天日租界的報紙率先偃旗息鼓,不再咬着抗日團體不放,口徑變得含糊起來。
新風尚等幾家小報倒是得理不饒人,上躥下跳連篇累牘似乎要把案子性質定死。一個增刊一個專版,聲勢倒是鬧得不小,但始終圍着男女關係做文章,不做深層次的報道。
兩方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剋制,避開真正的要害。輿論戰變成了假打架活使喚錢,誰都不越界,大家就能維持住局面。
幾天之後有消息傳來,小澤因爲爆炸事件情緒受到影響,申請調職,帶着家眷前往關外。何金髮被查出賬目不清被抓到了警察署,後來便沒了下文。在華子傑等人釋放以前,小澤事件已經翻不出太大的風浪,天津的抗日團體可以保全自己的體面,華子傑也不至於因爲自己的冒失牽連整個天津的英雄好漢。
不過那些人絕不會因此感謝寧立言,不管是把僞造脈案送給兩家人窮膽大素無節操的報館,還是給幾家報館放火。這些都是在極爲隱秘的情況下進行,外人無從得知。
天津的老少爺們只知道寧立言幫冀東運輸物資,知道他勾引了手下愛將的未婚妻。最後爲了霸佔別人妻子不惜借洋人勢力,把華子傑送到監獄裡。隨隨後又毫不留情地侵奪了華家的財產,連華家祖宅都不曾放過的事。
華家的藥房已經成了楊敏所控制的西藥行名下產業,華家人下落不明。寧立言爲此支付了多少錢財沒人知道,在世人眼中,華家被寧立言一口吞掉,連個渣都沒剩。
對於寧立言的評價因此漸漸呈現兩極,有人認爲這是個梟雄,當今亂世這等人才能成就大事。也有人認爲這是個卑鄙小人,千萬不能交往。但不管是哪種觀點,都有一個共識:寧立言絕不是一個好人。
“之前和日租界簽訂碼頭承包協定,已經落下了漢奸名聲,這回算是罪上加罪。子傑這件事將來鬧開,人們若是聽說他是小澤事件的行動人員,只會記得他的勇敢不會記得他的莽撞。而我就只剩個壞名聲。天津爺們好臉如命,可惜我的臉面註定只能拿來鋪馬路。”
華家的別墅內,寧立言檢查着華家人來不及搬走的東西,查看是否有蛛絲馬跡遺留,唐珞伊在一旁幫忙。華家人這一走,短時間內回不來,這座祖宅的維護,就只能華子傑和唐珞伊負責。
唐珞伊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羅伊那句感謝更像是作證,坐實了她出賣未婚夫的事。這是唐珞伊爲了避免以後有其他人糾纏想出來的辦法,有羅伊這個態度,就證明自己和警務處的高官有聯繫,甚至可以直接通到羅伊這一級別。像是鮑里斯那種人就會收斂一些,不敢隨便過來找麻煩。也不會有其他男人再試圖追求自己,向自己示愛。
作爲代價,她的名聲在華人圈子裡一落千丈。人們對於女性的要求本就比男性苛刻,一個出賣未婚夫的女人,就更是被釘在了道德的刑臺上無從擺脫。雖然沒人敢站出來攻擊她,但是冷言冷語以及鄙視的眼神,已經和之前成爲強烈反差。因爲發放戒菸丸積累的好名聲,差不多毀於一旦。
寧立言知道,自己欠了這個女神醫一個天大人情。若不是爲了自己,她又何必如此?即便是要抓華子傑,也可以讓其他人出面告發,不至於讓唐珞伊背鍋。
對此唐珞伊倒是很灑脫:“當時的情況,立言不能出面,其他人告發的可靠性不足,還容易引起日本人懷疑。只有我出面檢舉他,效果才最好。這也是爲了子傑着想,如果他不是被抓到監獄裡,早晚要遭日本人毒手。如果日本人把他們或是他們的家人綁架走,後果更加不堪設想。雖然我們眼下失去名譽,等到把日本人趕走,真相大白之後,大家也就能諒解咱們的苦衷。就像你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楊翟絕交。”
寧立言苦笑一聲:“沒有那麼容易的。楊翟絕交續交,那是因爲有那些扇子口袋當證據,子傑這件事的證據在哪?就連當事人怎麼想我們也不清楚,或許華伯母或是其他人,對我們還存着不滿。即便他們真的感謝咱們,到時候他們說的話是否還有人信,也在兩可之間。何況兵荒馬亂,大家能不能活到那時侯,誰又說的好?”
說話間,寧立言的目光落在唐珞伊臉上。窗外陽光照進來,唐珞伊沐浴在陽光裡,如同個下凡的仙女。此等美景可以入畫,只是這樣的景象已經維持不了太久。
寧立言很清楚,不管唐珞伊還是喬雪腦子有多聰明,都不會想到這場戰爭的規模會如此龐大,也不會想到中國人將要遭受何等的苦難折磨。現在的遭遇還談不到開始,更勿論結束。
如此美麗的花朵,不知幾時就會凋零,這本是人間第一等悲劇。自己力量有限,只能拿出全部解數,儘量維護她們的周全。大勢不利的壓力不是一兩次小勝所能化解,相反寧立言知道自己這條路走得何等危險。一個手下掌握數萬人槍的響馬頭目,一個狡詐多智的浪人魁首,哪裡是那麼好對付的?
與小日向爲敵的人很多,結果都變成了死人。自己不怕死,可是自己死了之後,楊敏、陳夢寒、喬雪……乃至眼前的唐珞伊,又有誰去保護?
自己不可能放過小日向。一想到宋麗珠未出世即夭折的孩子,再想到小日向在關外的行爲以及前世在軍統看過的那些材料,便沒法饒過他性命。可是自己也不可能爲了殺他,就賠上自身。
自己不是戰士,既沒有正面作戰的勇氣,更沒有同歸於盡的覺悟。荊軻刺秦可以同歸於盡,自己則想着既殺人又自保,難度和壓力比起荊軻只大不小。
唐珞伊聽出寧立言話裡的蒼涼,用手理了理鬢角:“如果真如立言所說,局勢會敗壞到那等地步,我們就更不用在意外人說什麼。趁着生命存在時不留遺憾,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即便是死了也不至於後悔。至於外人想說什麼就讓他說去好了。”
她說話間向前走了一步,身體幾乎碰到了寧立言的胳膊,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事情不會像你想得那麼容易。就說現在,小日向那邊我也不算徹底過關。那小鬼子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背地裡在蘆莊子攢人,準備扶植他們跟我爭日租界的碼頭。在關外綠林混出來的人,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這次小澤的事他表面上不說話,心裡肯定窩火。但是他現在得用我,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敢把我怎麼樣。我估摸着,他未來還會找機會試探,看看我這個人還可留不可留。若是沒能通過考驗,不但是我,就連我身邊的人也會有危險。”
“我相信楊小姐她們不會介意爲你冒險,乃至爲你犧牲。”唐珞伊道:“我是女人,瞭解女人的想法。女人的膽子很小,看到一隻老鼠都會害怕。但是她們的膽子也會變得很大,爲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不管楊小姐還是陳小姐都一樣,爲了立言,她們不會畏懼。其實要說,我倒是覺得湯小姐和武小姐更可憐。兩個大姑娘住在楊小姐家裡這麼久,已經沒辦法嫁人,立言這偏又沒個表示,不是讓她們乾等?”
寧立言心知唐珞伊說得人不是湯巧珍和武雲珠,卻又沒法接茬。之前兩人冒充情侶是爲了演戲,想要促成華子傑對唐珞伊珍惜。沒想到事到如今,這場戲竟然變成了這樣,自己未免有些對不起子傑。
世人如何評價是一回事,自己的本心如何,就是另一回事。他拼命想着月下讀春秋的關老爺,提醒自己江湖的忌諱規矩,裝糊塗道:“她們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我……給不起她們想要的。”
“立言這話說的可不對,你怎麼就知道她們想要的和你給不起的是一回事?你莫非問過?還是那話,這年月別想太多,免得將來後悔。兩個可憐的女人,老天對她們已經夠刻薄了,你就該對她們好一些。”
www▪тт kán▪C〇 不考慮唐珞伊話裡的埋伏,只從字面上說,寧立言必須承認她說得沒錯。湯巧珍、武雲珠都是可憐的女子。兩個人住在楊敏的別墅裡不是名正言順的事,雖然自己在楊敏那過夜是個秘密,但是兩人寄居租界總是於名聲有礙。
而且兩人的態度寧立言看得出來,不會接受其他男性作爲配偶。像是湯巧珍幾次擦槍走火,雖然沒到最後一步,但是對湯巧珍來說,已經和夫妻沒有區別。
自己應該不讓她們留遺憾,可是這事情又不是那麼容易。兩人是大家閨秀,不能像陳夢寒那樣給自己當外室。若是當姨太太娶了,不說喬雪那關能不能過,就是兩人的家庭能否答應也是個問題。
好在有楊敏在那裡轉圜,兩個女孩還不至於現在鬧起來,只能走一步說一步,看看發展再說。眼下還有宋麗珠的仇沒報,也不是個討姨太太的時機。
但是幾天之後的一封電報,卻讓這種表面的平穩打破,一直以來最讓寧立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電報是從滄縣派來找寧立言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五個字:速來接老舅,署名則是張復興。一看到這個名字,武雲珠的手就一哆嗦,臉上頓時變了顏色。
武漢卿這次打發信使來除了要裝備,也和自己閨女定了暗號。這個名字是武漢卿自己選的化名,代表張氏復興收復東北。而接老舅的意思便是自己遭遇不測,只要看到這份電文,女兒必須馬上出發,如果運氣好,父女還能見最後一面,否則就只能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