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太飯店位於英租界的都柏林道,靠近牆子河。飯店所在位置本來是東家的住宅,後來將地下室開闢出來,當做飯店用。
店主夏太太是個關外婦人,能說一口地道的俄國話,爲人開朗熱情善於應酬場面,每一位到此用餐的顧客,都被她當成家人對待。大家說笑無忌,氣氛最是溫馨。當此亂世之始,這種感覺尤其難得,是以頗受顧客歡迎。
夏太太本人的廚藝極爲高超,想當初宣統寓居張園時,便經常打電話過來,點名要吃夏太太做得俄國大餐。如今雖然自己僱了廚師,但是遇到體面或是相熟的客人,她依舊要親自下廚整治。
寧立言與她不算太熟,但是寧家與她乃是舊交。見面之後夏太太便是以長輩對待晚輩的熱情與關愛,讓寧立言入坐,隨後又看着湯巧珍笑。
“二小姐這些日子老沒來了,讓我怪想的。上次是跟令堂還有幾位太太一起過來的,雖然您嘴上不說,可是我看得出來,你最得意的是我這的紅菜湯配大列巴,對吧?”
她跟這兩人交流自然不用俄語,而是一口地道的關外土腔,讓湯巧珍聽了異樣舒服。今天一天經歷了驚嚇、驚喜,又經歷了由寒至暖的過程,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夏太太這種熱情對她來說,當真如同見到親人。她點着頭,又主動問道:“上次那個伏特加還有沒有?”
“二小姐問,那就自然是有。可是那酒勁太大,老爺們喝還湊合,女人可喝不得。二小姐就算是怪我,我也不敢給您上。”
“沒關係的我酒量大,再說少喝一點就是了,我自己有分寸。您就行行好,給我喝一點吧。”
“我以前就說過,二小姐這小模樣要是開口求人,除非是鐵石心腸,否則一準就得答應。誰要是娶了你,那就是祖上積德,後輩子孫得了福報。你等着啊,我給你拿去,可是話說好了,只許喝一杯,多了可不行啊。”
紅菜湯、燜罐羊肉之類的熱菜一時沒上,鵝肝和硬腸之類的涼菜已經端上來。夏太太心細,雖然知道兩人都是體面人家的子弟但是依舊不放心,只給他們拿了半瓶伏特加上來。
這是上次七姨太在這裡喝剩下的,也不算忌諱。見寧立言如同個吝嗇鬼一般,只給湯巧珍的高腳杯裡倒了小半杯就死活不肯再倒,夏太太才放心去了後廚。
湯巧珍看她走了,才吐吐舌頭,“她是怕三哥把我灌醉呢。我敢打賭,這酒裡一準添了水。”
“添水也不叫毛病,俄國人的酒勁大,你個姑娘家的,和男人出去少喝酒,就算要喝,也該喝五十號紅酒,而不是這種伏特加。”
“我知道,我只和三哥出來的時候才喝酒。”她說話間已經拿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片刻之後,便伸出舌頭拼命地用手扇風,本就微紅的面頰很快就像是燒着的木炭,連忙吃了幾口涼菜。
寧立言笑道:“我就說你不行吧,還不信?你不會喝酒就別喝,我一會讓夏太太預備一瓶五十號,再來一瓶風船。說實話,這個酒我也含糊。”
湯巧珍阻止了寧立言招呼白俄女招待的舉動,“我雖然不會喝,可是我可以陪着三哥喝。反正喝醉了有三哥在呢,我什麼都不怕。再說了,男人和女人出來,如果什麼都不喝,就顯得奇怪。讓人看見,便要對三哥起疑心。”
寧立言舉起杯,喝的同樣小心。他的酒量尚可,但是面對俄國人的酒就像面對俄國大兵,都要小心謹慎,大意不得。他望着湯巧珍道:“你猜到了?”
“嗯。三哥剛纔把車開得飛快肯定是因爲我們後面有人跟蹤。那幫人被三哥甩掉了,肯定會安排人來這裡,我們還是不能露破綻,我說的對吧?”她邊說邊偷眼四下看着,餐廳里人不多,一眼掃過去,便能看個大概。
寧立言道:“別看了,人肯定不在這。這一共也沒幾張桌子,位置緊張的很。我如果不是託了關係,也根本拿不到位子。那幫東洋人的爪牙既沒這麼大面子,更捨不得花錢,只能在外面等,沒法進來盯梢,所以你犯不上喝酒演戲。我把地方選在夏太太這裡,也是爲了保密。她這飯店開在地下室,外人沒法從外面觀測。來這裡用餐的客人都是天津市有頭有臉的人物,日本人的走狗不敢硬闖。咱們在裡面說話行事,都不用避諱。”
“哦。原來是這樣,還是三哥聰明,我太笨了。”說話間,湯巧珍又抿了一小口,隨後便又是用力扇風。
“都說了不用做戲了,怎麼還喝?”
“雖然現在不用做戲,可是一會出去的時候,他們也會看見。我又不會裝醉,就只好真的喝一些,這樣演起來纔像真的。”
“不許再喝了!和男人出來,又不等於一定要喝醉酒。”
“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應該是喝醉酒才合適麼?家裡人不把我當一回事,未婚夫看着巡捕帶走我也不肯幫忙,最後還要靠三哥救命。這種時候喝醉,是很正常的啊。他們又不知道我的心思,只好演像一點。”
“這麼說,你不難過?”
“因爲從無希望,便也談不到絕望,又怎麼會難過?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一旦出事家裡根本幫不上忙,湯二小姐這個身份就是層紙糊的盔甲,除了嚇人一無用處。所以巡捕一來,我就知道沒指望了。說起來我心裡還挺高興的,至少四妹會拉着我的衣服,會朝他們吐口水。娘也盡了自己的努力在維護我,在這個家裡有兩個人對我好,我已經很知足了。何況還有三哥,你和劉喜春作對的樣子……真精神。”
湯巧珍雙手託着腮,看着對面的寧立言,滿是笑意。“那幫特務做夢都想不到,今天我有多高興。不過他們認爲我會難過,我就按着他們的想法演就是了。”
“現在的酒,演戲足夠了。”寧立言劈手奪過酒杯,放在自己面前,隨後囑咐着:
“最近幾天少出門,日本人不是講規矩的主,意大利人跟他們關係又好。就算日本人真的做了什麼勾當,意大利人也必然是睜一眼閉一眼,你在意租界也不安全。”
“我知道這件事表面上是意租界要找我,實際背後是日本人的主意。我也知道他們有多壞,自己會想辦法的。”湯巧珍點頭道:
“三哥先別說我,先說說你自己,到底你答應了什麼,才讓巡捕房肯放過我。我娘見識少,眼睛裡只認得錢。我可知道意大利人沒那麼好說話,尤其關係到間諜的事,就更難辦。絕不會像三哥說得這麼輕巧,就把事情給放過去。我想知道,三哥……到底做出了什麼承諾,才能讓日本人不追究。”
寧立言對於湯巧珍的心態很理解,這種缺愛的女孩,最希望得到關心喝愛護。一個男人爲她付出的越多,她的回報也就越強烈。偏生她是個看上去單純,實際聰慧過人的女子,想要騙她也不是容易事。於是努力裝作雲淡風輕地說道: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是知道的,我在日租界管碼頭,認識一些日本商人麼,答應給他們出點力氣,讓他們幫着遊說一下,也不算爲難。再說你這事又不是抓到現行,只是個嫌疑而已,你又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事情鬧大了,日本人也會被動。我只是給他們講道理而已,再說……我也是找了個朋友幫忙。”
“找了什麼朋友,欠了很大的人情麼?”
寧立言微微一笑,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出來吃飯,哪那麼多問題?快吃!吃完了我帶你去跳舞。”
“嗯,我知道了。”
等兩人來到國民飯店的舞廳時,跟蹤寧立言的汽車,已經從一輛變成了兩輛。
雖然日本人的特務可以進入國民飯店,但是想要竊聽他們的對話,卻也不是容易事。伴奏的聲音太大,男女之間只能通過咬耳朵的方式交流,特務們又不可能湊到身邊去聽。
再者他們沒有準備,身上的衣服並不適合跳舞,貿然衝進去又怕暴露身份,只能在門口觀望,更聽不明白兩人說什麼,寧立言也就不必要有所顧慮。
之前不對湯巧珍吐實,是擔心她存不住話,把心事暴露出來,連累自己露出馬腳。可是現在看來,這女孩在特工工作方面的天賦未必在自己之下,寧立言也就放心的向她做介紹。
音樂聲起,湯巧珍覺得自己頭暈暈的,腳下像踩了棉花,男人託在自己腰上的手,就像是一塊烙鐵,燙得她周身發熱。渾渾噩噩的,隨着音樂旋轉。頭靠在寧立言胸前,低聲說着:“我就知道三哥是好人,果然沒猜錯。你要做的事,也是英雄所爲,我……絕不會給你拖後腿。可我不許你去送死!咖啡館我們不去了。”
“不去怕是不成,如果我沒猜錯,請客的人,應該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