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喬家的飯桌上,楊敏把內藤的威脅和要求和盤托出,語氣淡然。火鍋的香氣映着她的芙蓉粉面,讓寧立言心中陣陣心疼。顧不上喬雪就在一邊,一把握住了楊敏的手:“你別怕,他們要敢公開,我……”
“你聽喬小姐拿主意,別打岔!”楊敏強自裝作無事,把手向回抽。
楊敏心裡有數,內藤的到來不光是威脅,也是個機會。如果自己想要名分,藉着這件事發難,以寧立言對自己的感情,肯定會辦一場風光的婚禮。所謂威脅也就不攻自破,至於名聲……這裡是英租界,真要豁得出去也沒什麼了不起。再說自己也不是無牌可打。只要長輩出來支持,別人也不好說什麼。
真正的問題從來不在於外,而在於內。內藤這頭老狐狸也是看準了這點,纔來煽風點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的目標其實是喬雪。
如今寧立言雖然遠非昔日可比,可依舊離不開喬雪的幫助。兩人就像是三國演義裡的劉備和孫權,齊心合力纔可抗曹,若是翻臉必是個敗亡局面。
自己不是個糊塗女人,雖然不能和內藤比拼謀略,可是這種心思她還是看得出來。爲了老三,自己什麼都能犧牲,一個名分又算得了什麼?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遠走高飛,從此不和立言見面。這段時間的神仙眷屬,便當是老天爺的恩賜吧。
寧立言能明白楊敏的想法,便越發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連這上好的銀魚紫蟹,吃到嘴裡也沒了味道。
喬雪端起了酒杯,“內藤這是用的離間計!一般的女人遇到這種事只會不知所措,或是設法掩蓋。更蠢的,就會相信日本人的花言巧語,以爲妥協就能換取平安。敏姐你肯當衆說出來,我佩服你的膽量,這杯酒我敬你!”
寧立言想要說話,楊敏已經搶先端起杯:“大家都是……一家人,別那麼客套,請!”
兩個女人的酒杯輕輕一碰,寧立言覺得心也像被敲了一下,陣陣酸楚。喬雪這聲敏姐算是認可了楊敏?可是楊敏又何需她的認可?這代戰公主和王寶釧的身份,怎麼顛倒了?
說到底都是自己的不是,可是楊敏的眼神就像是定身法,把他牢牢控制在座位上,不能有絲毫舉動。
武雲珠和湯巧珍臉色都有些不好看,低頭用筷子戳着食物不說話。陳夢寒倒是所有人裡,心態最超然的一個,還能分析情況。
“這事我們得想個辦法,該怎麼應付日本人。我覺得不能答應他們的主張。雖然不知道日本人打算幹什麼,但是我總覺得,不管他們要做什麼,都不能讓他們如願就對了。”
寧立言感激陳夢寒這話說的是時候,用正事化解眼下的尷尬正當其時。他點頭道:“沒錯。內藤想要給日本人牽線,絕不能讓他如願。自從上次在河道上查了英國貨輪,兩國租界就算是結仇。英國人表面上嘛話不說,私下裡使絆子,還給巡捕們開會,告訴大家不能對罪犯手軟。哪怕是有外國身份,也不能畏懼。指的是誰,大家都有數。日本人自打上次跟藍衣社火併,便不能再在英租界設立機構。這次藉着賑災爲名,便可以和英國人搞好關係。再借個下臺階,便能讓兩邊恢復友好。接下來,就可能在英租界設立情報站。雖說兩下和解是早晚的事,但是能多拖一天就是一天。”
韓大姐道:“不是這麼簡單,日本人一直試圖打造一副僞善面目,給自己的侵略行爲粉飾。如果真讓正金銀行參與賑災,日租界的報紙必然會大肆報導,把那大東亞共榮的鬼話當成真話來講爲日本人造輿論,欺騙普通百姓。這種話雖然騙不了明白人,但是這世界上總有些糊塗蟲或是裝糊塗的,真要是被他們佔了輿論的先機,對整個抗戰大局,都是極壞的影響。”
喬雪說道:“日本人佔領了東北已經是擴張的極限,目前不具備進軍關內的能力,便想着扶植一幫漢奸,在華北搞分裂。最近他們在冀東一帶又開始活動,未來必然有所動作。這種行動固然需要軍力支持,更需要拉攏民心。一場賑災如果運作得好,就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內藤雖然反對日本進關,卻還是會爲自己的國家打造僞善面目。也是南京太不爭氣,賑濟災民本是他們的本分,卻根本沒人在意。就因爲現在天津不在南京嫡系手裡,便不當作中國領土看,說不定還存着齷齪心思。恨不得借日本人的手,剷除東北軍。”
寧立言搖搖頭:“不光是東北軍。在那位眼裡,不是自己嫡系的,就都要剷除。器量格局如此,國勢如何不問可知。幸虧把藍衣社趕出去了,要不然這件事他們不但不會幫忙,還會掣肘!”
楊敏看着他:“老三,你可有主意?”
“這事交給我來辦吧。內藤嘴上說着跟我合作,背後跟我玩這套,就別怪我壞他的事了。賑濟的辦法好想,從老年間留下來的法子,現在一樣能用。關鍵是要個能張羅事的人,這麼大的事情若是所託非人,反倒會壞事。韓大姐,你這邊有沒有人選推薦?”
韓大姐一笑:“寧三少這是故意拿人開心了。你身邊守着一尊真神,何必問我?”她看了一眼喬雪:“大名鼎鼎的喬律師,可是個熱心公益的人物。昨天我還看着他去談賑濟的事,這件事交給他,準沒錯。”
晚上的時候雪終於停了,但是卻起了大風。西北風呼嘯着,吹得玻璃發出陣陣響動。楊敏與寧立言獨處時,便沒了人前的剛強雍容。相反,倒是表現得更加柔弱。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淚水溼潤了寧立言的前胸。
寧立言只能無數次地說着對不起,卻不知該如何安慰。這一切都是自己惹出來的禍端,如今卻要楊敏承擔可能身敗名裂的壓力,自己簡直罪該萬死。
他只能安慰着楊敏:“不用怕。內藤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不是個魯莽之人。若是把我們的關係曝光,對他並沒有好處,相反倒是和我們成了死敵。所以這件武器只會成爲他敲詐的工具,絕不會真的把它公之於衆。”
“他不會,可不代表別人不會。我承認我很害怕,我不是怕死或是壞了名聲,我是怕一旦揭開,便不能和你像這樣廝守。我在她們面前,必須裝作從容鎮定,否則就讓她們看笑話了。可是我心裡真的怕,怕的要命。”
楊敏邊說,邊在寧立言身上用力捶打着,寧立言只能默默承受,順帶把楊敏抱的更緊。活該!一切都是自己活該!直到楊敏打累了,又撫着寧立言的身體痛哭,盡情宣泄着自己的情緒。
從嫁入寧家的那一天,她便是個完美的貴婦人,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只有在寧立言面前,她才能做回自己,才能這般肆無忌憚乃至可以任性使氣。
等到次日清晨,寧立言被楊敏推醒時,見她臉上的淚痕尤在,但神情已經完全改變。那個彷徨怯懦緊張的楊敏消失了,往日裡雍容華貴處事得體的貴婦,重又迴歸。
看着她容光煥發的樣子,寧立言有些發愣。反倒是楊敏在他鼻子上一刮,笑道:“看什麼呢?天天看還看不厭啊?”
“姐,我只是覺得你現在的樣子跟昨天晚上,好像是兩個人。”
“打了你這個罪魁禍首,姐心裡自然就舒服了。”楊敏居然主動開起了玩笑,隨後才微笑道:“姐知道如今不是爭風吃醋發脾氣的時侯,可是心理裡又難過,就只能對你發火,誰讓你是我最親近之人?活該受着吧。火氣發過了,自然就沒事了,不會鬧起來沒完沒了。你也不要只考慮我而荒廢了正事,要是那樣,姐豈不是成了禍國殃民的褒姒、妲己?趕快下樓吃早飯,然後用你的手段去攪日本人的局,給他們點厲害嚐嚐。即便他們真的狗急跳牆,把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我也不在乎。三弟爲了跟他們作對,從一開始就擔上個漢奸名號,姐又有什麼捨不得的?別害怕,放開手腳跟他們較量。晚上回來,姐給你包三鮮餡的餃子吃。雖說姐做飯的手藝比不得喬小姐家那位大廚,但是有一樣本事肯定比她強,我知道你口味,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歡喜。”
等到別克車出發,韓大姐問道:“小敏,你今個還去不去藥行?”
“當然要去。若是不去,不是被日本人小看了?我倒要看看,他們敢把我怎麼着!”
楊敏抓起手袋,向外面走去,武雲珠她們便也隨着出門,韓大姐看着楊敏的背影微微搖頭:“怪不得這兩人是一對,性子真是太像了。”
白天的風比晚上還大,風透過別克的車玻璃,直接抽到寧立言身上。但是他腦海裡滿是楊敏的笑容和言語,整個人就像泡在溫泉裡,連這西北風都感覺不到冷。
車直接開到了鄉誼俱樂部,將鑰匙丟給門口的天竺警衛,自己便往裡走。昨天他去找了羅伊,約定了這場會面。
鄉誼俱樂部包廂內,一個謝頂的中年人坐在那。房間裡沒有扮做兔子的女服務員,也沒有美酒佳餚,只放着一壺錫蘭紅茶。伯納德五官嚴肅刻板,面部肌肉彷彿壞死了一般不會動,看面貌眼神,十足就是個鄉村教會學校的校長。一絲不苟刻板無趣。
等到寧立言進來,伯納德示意他在對面坐下,隨後拿出懷錶看了看:“十五分鐘以後我還有個重要會議,所以請你抓緊時間。另外,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我們的朋友查理在回國途中不幸感染瘧疾,在印度去世。我在倫敦聽到了一些傳言,查理的私人財產一直由你爲他打理,請問這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