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之後,尚旭東離開了,他走的時候已經和寧立言表現得親如兄弟,對於寧立德也很是客氣。招呼道:“聽說寧老闆的工廠最近有些不太平,沒關係,我和您家三弟如今是生死之交,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回去就把人撒下去,一準把燒工廠的還有這次下毒手的混帳找出來,抽筋剝皮,給寧老闆解恨!”
寧立德不語,寧立言則拱手道:“這件事還是我們弟兄自己來吧。雖然我如今在租界裡當差,可是租界擋人擋不住交情,天津城的事窩只要想管救能管。把腦筋動到我家頭上,若不能親自處置,豈不是被街面上三老四少笑話?”
“處置肯定是三爺自己動手,找人抓人的事,有弟兄們幫襯就行了。既然加入了普安協會,咱們就是一家人。自己家裡的事,誰還能不幫忙?”
尚旭東對普安協會四個字咬得很重,寧立德面上卻沒什麼反應。一個成功的商人,一如個檯面上的政客,總有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直到尚旭東離開,寧立言纔看向寧立德:
“方纔你在門外偷聽了來着對吧?你是個買賣人,不是幹細作的材料,真以爲是個人就能幹竊聽的活?他是個積年馬賊出身,論起耳目靈敏的本領比我只強不弱,我發覺了你,他也一準察覺了。就這一件事,已經足夠他動手殺人。你這條命,在鬼門關剛剛打了個轉。這人是個瘋子,不管在哪都有可能殺人,別以爲大白天救安全。”
寧立德沒理會寧立言的指責,低聲問道:“是不是他?”
“這不是你該掃聽的事!”寧立言態度堅決。
寧立德卻固執地盯着寧立言:“你這種態度已經告訴了我答案。我雖然不是個偵探,但是看人的目光不差。從他的言行舉止便看出來,此人必是個兇殘匪類。你方纔的話更堅定了我的觀點,昨天晚上的必是他所爲。他在向我們示威,也是在用我的性命要挾你,要你加入那個普安協會。如果你拒絕,他下次便會謀害我的性命,是不是?”
“你掃聽那麼清楚想幹什麼?我可警告你,別胡折騰。嫂子那還沒脫離危險,這時候你不能再有什麼意外發生。她如今沒了孩子,只有你這個親人。你若是心裡有她,就好生活着,等她醒了以後好好照顧她,兩人安心過日子。不管血債還是錢債,我給你出頭。若是輕舉妄動,便是辜負了嫂子對你的一片情義!她那幾刀就白捱了!”
寧立德搖頭苦笑:“你不用勸我。我是什麼人你很清楚,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縱然想報仇,也是有心無力。我只是想要弄清楚,誰製造了這一切,縱然是做鬼,也得死個明白。”
“你好好活着吧!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寧立言看了一眼老丁,低聲道:“我跟你說個實話,喬雪已經出面幫你查這件事了。尚旭東不會是直接動手的兇手,說句難聽話,要是他出手你已經死了。喬雪會去把動手的人找出來,不是讓他隨便丟幾個替死鬼就完。還有,家裡的內鬼,她也會幫你挖出來。之後你和嫂子安心做的生意享清福。打打殺殺那是粗人乾的活,你好好做買賣掙錢,纔是體面人的工作。”
寧立德道:“安心?覆巢之下無完卵,時局如此,又怎麼可能安心經商?我知道,你答應了加入普安會,就是爲了保全我們性命的妥協。可是……那個組織想必是日本人控制之下,用來充當侵華工具的罪惡團體,不管尚旭東說得天花亂墜,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入了這個協會,就等於是一半身子進了日本人的特務機關。”
“那又怎樣呢?”
寧立言攤了攤手,“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是老百姓都懂的道理。你莫非以爲我是岳飛、戚繼光?要拼了自己的性命,和日本人分個死活?你也看到了,日本人如果鐵了心的動手,誰也難以保證安全。我自己可以不怕死,但是敏姐怎麼辦?若是繼續跟他們硬抗,早晚有一天敏姐也會躺在那裡,像嫂子一樣。前車之鑑如此,我不希望再重蹈覆轍。我是吃碼頭飯的江湖人,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你要是指望我跟日本人勢不兩立,那是從一開始就想差了。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做買賣求財不鬥氣,別讓嫂子的血白流。”
傍晚,寧立言家中。
喬雪聽着寧立言的介紹,皺眉道:“尚旭東自稱自己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日本人,自己沒有立場,這顯然是鬼話。不過小日向白朗這個名字連我都不曾聽過,露絲雅那邊也沒有相關的資料,你是如何得知的?莫非你有我不知道的消息渠道?”
隨着兩人交往的深入,寧立言發現喬雪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同凡俗女子一樣,她也有着掌握丈夫的慾望。
只不過她表現得很有分寸,不會讓自己感到壓力。普通女人希望掌握男人所有的私房錢,喬雪則是希望掌握自己所有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恰好是不能讓她知道的。
寧立言微笑道:“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用不了多久,小日向的名字就會出現在白鯨,包括他在日本老家有哪些親戚,都會被人賣到咖啡館去。小日向不是個尊老敬賢的主,內藤那老東西也不是個任人宰割的慈善家。他大張旗鼓的搞普安,內藤必要反擊。咱們不必行動,內藤就會把我們需要的信息拿出來。”
喬雪沒再刨根問底,只是看着寧立言冷笑一聲,“把責任推到那老頭身上,倒是個不錯的辦法。我反正沒法去求證不是?不管他是叫小日向還是其他什麼名字,我們都可以確定他是個日本人,這個普安協會,必是日本人爲了控制天津幫會成立的機構。除了幫會中人,外人無從進入,對他們的動向也不瞭解。你加入進去,於打探消息上大有幫助。若是站在合作伙伴的立場,我對你這種行爲自然雙手支持。”
“哦?你這麼說,就是還有其他立場了?”
“那是自然。從夫妻的立場上,我就要建議你多些思量,免得遺憾終身。小日向是你的仇人,你和他虛與委蛇受氣,我心裡也不舒服。”喬雪的字典裡,向來沒有靦腆二字。既然已經決定的事,就沒必要遮遮掩掩。
“吃這碗飯,本來就要做好受氣的準備,若是受不得閒氣,可怎麼做特工?”
“我的男人只能受我的氣。”
寧立言一笑:“在當今這個世道,人要想不受氣,實在太難了。小日向是個馬賊,不守本地的規矩,跟他打交道,肯定格外辛苦。可是再辛苦,也苦不過越王勾踐。只要能爲大嫂報仇,辛苦些也沒什麼。”
“怎麼?你原諒寧立德了?兩兄弟握手言和?”
“談不到。不過宋麗珠人不錯,主動跑到華界來幫我唱戲,這個人情我得報答。至於寧立德,我現在只擔心他做傻事,害了自己的命。別看寧老大是個買賣人,宋麗珠是他的心,摘了他的心,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喬雪道:“我和寧立德沒打過交道,白日裡特意蒐集了一些情報,方纔又問了敏姐。發現你們兩兄弟,脾性上頗有相似之處。他雖然是個商賈,骨子裡卻也有着幾分豪俠之氣。這回自己的愛人受傷,未出世的兒子喪命,必然讓他的情緒瀕臨失控。確實需要看這些,免得他惹禍。”
“我已經安排警探執勤了,就是防着他犯糊塗!可是在租界好辦,回了華界就麻煩了。”
寧家大少遇刺,大少奶奶受傷住院的消息,已經上了今天天津各大小報刊的頭版。寧志遠那邊,自然瞞不住。
一天時間寧家沒有動靜,包括那位愛子如命的寧夫人,也不曾有隻言片語,顯然是寧志遠這位當家人壓制有力。可是這種壓制不可能長期維持,寧立德必然要儘快回華界。
根據唐珞伊的診斷,宋麗珠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就是神智還沒恢復,需要一段時間的靜養。她這個狀態沒法轉院,就只能住在英租界。寧立德一旦回了華界,就沒人能控制他的行動。
寧立德是個商人,但也是一個父親,更是一個失去了唯一骨血的父親。除非納妾或是再娶,否則今後也沒了做父親的機會。寧立德不會做納妾、另娶的事,絕後已是定局。
人在這種時候做出任何行爲都不奇怪,沒有宋麗珠紓解其情緒,寧立言也沒法預測,將會發生什麼情況。
寧立言看向喬雪,這個女精靈,肯定能夠想出辦法。
喬雪一笑:“不就是阻止寧立德送死,別讓他惹禍麼,這沒什麼難的。讓寧大少跟韓大姐見一面,那幫人既然最會給人做工作,必然能說服寧大少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