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雅回來時,寧立言手指上的酥麻勁頭已經削減了大半,精神狀態也就越發好。
貴婦人臉上的神色很有些爲難,不似方纔那般談笑風生,似乎電話溝通的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她朝寧立言抱歉地一笑,“寧先生,我首先要向您表示歉意。您是個商人,當然明白秩序的重要。咖啡館同樣需要秩序,這一點希望您諒解。”
寧立言點頭。
露絲雅繼續道:“這家咖啡館誕生於庚子年,那時候發生了什麼,您心裡想必有數,不需要我多說。當時九國租界各自派出了自己的代表,組成了這座咖啡館最早的董事會。在成立之初,咖啡館的規則便是:絕不讓中國人加入。”
她停頓片刻,又道:“任何規則在時間面前,都會發生改變,就如同男人的海誓山盟。咖啡館的規則,也隨着時代而變化。在辛亥時期,我們改變了規則,吸納了中國人加入,結果卻導致一場悲劇的發生。幾名股東在那次衝突中不幸遇害,謀殺與暴力充斥租界,差一點就毀了整個市場。”
出賣與暗算本就是間諜生活的常態,爲何非要推到中國人頭上?寧立言心裡嘀咕着。
露絲雅道:“從那以後,我們重新嚴肅了規則,對於中國人的加入持保守態度。喬小姐是因爲在英國留學,所以得到了批准,她的模式……不可複製。而且,幾位股東認爲,咖啡館有一箇中國人,是他們的底線。”
寧立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勉強了,告辭。”
“不!”露絲雅叫住寧立言:“這就是我要道歉的地方。您已經提出了申請,便不能隨意退出。股東要求,您按照規則進行。”
“規則?什麼規則?”
“今天晚上,您和喬雪都將留宿於此。明天太陽升起時,只有一人能走出咖啡廳。另一人將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我們不會干涉過程,只要結果。如果你們兩人都未能解決對方,便只能一起出局。”
寧立言眉頭一挑:“讓我們自相殘殺?這是誰出的混蛋主意?我寧立言做不出殺女人的事!何況,喬雪不是你的朋友?”
“在我們這一行,並沒有男女之分,就像沒有友誼一樣。”露絲雅坦言:“如果你們明天未能通過考驗,我會親自執行制裁任務,這是我的職責。”
她看看寧立言,“另外,我可以告訴你。你們中活下來的那個可以獲得對方在咖啡館的財產。寧先生雖然身無長物,可是喬雪,卻在咖啡館有一大筆財富。何況眼下,你們兩人也有一筆大錢在手。”
“抱歉,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的義務就是把情況說完,所以請寧先生聽好。”露絲雅態度堅決,不容推諉。
“巖倉先生不是咖啡館的客人,只是一個供貨商。按照規矩,即使供貨商發生意外,只要交易完成,貨款依舊要支付。白鯨咖啡館收取百分之十的中介費用,以維持整個機構的運轉。剩下的部分,則由供貨人員獲得。由於巖倉死了,你們就是供貨商,所以貨款歸你們所有。在巖倉先生死前,這筆貨物價值一萬切爾文,現在已經上漲到兩萬。”
切爾文全稱爲“切爾文銀行券”,如果用通俗的叫法,就是“金盧布”。這是中國北方的強鄰,那頭身強力壯的北極熊發行的紙幣,以不少於25%的黃金和外匯爲貨幣儲備,幣值穩定信譽良好,每1元切爾文可兌換黃金7.742克。保證見票兌付,絕無推諉。
扣除露絲雅的手續費,剩餘的切爾文可兌換黃金4900盎司左右,數字如此巨大得一筆錢財,便是寧立言這種出身富豪之家得紈絝亦不由動心。
間諜果然是個發財的行當,只要肯拿性命相搏,便有希望得個富貴。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麼一份情報所關乎的,必然關係着日本與那頭巨熊之間巨大的利害衝突,也難怪酒井隆會氣急敗壞。
只能說巖倉是個沒有財運的倒黴蛋,如果不是運氣不濟,遇到譚青山這種心狠手辣又自大無知的匪徒,早就成了富翁。
這麼一大筆錢,足以令兄弟反目,夫妻成仇,也就不怪露絲雅要把它拿出來特意說明。
“這筆錢的支付方式?”
毋庸諱言,寧立言並不相信買家的信譽,尤其在財富交割方面。那頭北極熊在國際上向來不以信用聞名,並且視國際規則爲腐朽的鎖鏈不予理會。
在前世寧立言和他們也打過交道,雖然在國與國層面,該國和南京方面交情深厚還提供了慷慨的援助,可是在情報交易領域就讓人不敢恭維。
他們往往可以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支付報酬,自己還心安理得。這麼一大筆錢,那幫掌管財政得官員,只怕會恨得咬牙切齒,未必肯乖乖拿出來。只是這話不能直接問,只好迂迴前進。
“我們在匯豐銀行有匿名戶口,只要對方確認了貨物,就會安排轉賬。我知道寧先生在擔心什麼,但是請你放心,眼下蘇聯在天津負責情報工作的雖然不是之前那位花錢如流水的俄國伯爵,卻是個理智的商人,知道該如何權衡得失。白鯨咖啡屋不歡迎聲名狼藉的賴賬者,他不會爲了這點小錢,就承擔失信的風險,儘管放心。”
寧立言冷笑道:“每一筆生意都有這麼豐厚的利潤?看來我若是能在這裡求個位置早就可以發財了。”
“是的,一個精明大膽的生意人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爲個富翁,這也是我得以重振家業的原因。但是風險與收益永遠成正比,這等暴利必然要承擔對應的兇險。每個人在加入的時候,都已經將性命交給神明。喬雪也不例外。”
她朝契訶夫伸出手,後者將一把銅鑰匙交到她手上,而在鑰匙圈上拴着木牌,寫有房號。
露絲雅將鑰匙遞給寧立言,臉上滿是哀愁,表情豐富如同話劇演員。
“我很遺憾,一個初次見面就令我感興趣的朋友,居然要面對這種艱難選擇。但是規則就是規則,不以人的意志爲更易,願上帝保佑你們的靈魂。”
寧立言沒接鑰匙。“如果我選擇離開呢?”
“那我只能遺憾的通知您,這場考覈被您視爲自動棄權。接下來的日子裡,便會有人取你性命。執行人或許是您身邊最親近的夥伴,也許是來自政府的命令。我們擁有的能量遠超您的想象,即便您真的是地下社會之王,也難逃一死。”
就在這時候,咖啡館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契訶夫拿起話機,不多時便遞給了露絲雅。露絲雅來到吧檯前,與對方交談着,說的是意大利語,速度非常快,寧立言聽得不是特別清楚。
過了一陣,她放下話機,看向寧立言道:
“您真是麻煩纏身之人,剛剛到這,就有一筆生意與您發生關聯。剛纔的電話來自意租界,裡面提到一個名叫湯巧珍的女人。她跟寧先生,似乎認識?”
寧立言心頭一沉,腦海裡不由回想起少女輕嗔薄怒的羞澀模樣。那丫頭又惹了什麼麻煩?對方的話不是針對湯玉林只是針對湯巧珍,理論上和復興社應該沒什麼關係,難道是……救國軍?
他心中爲湯巧珍不安,臉上則不動聲色,“我們確實認識而且是好朋友,難道她得罪了什麼人,或是有誰要找她麻煩?”
露絲雅並沒說話,而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這個消息價值一千大洋。只是消息,不包括解決辦法,也不代表真的和你有關。”
“沒問題,我現在就可以開支票。”
“不必了,我相信寧先生的信用,就像相信那位來自莫斯科的情報官一樣。你的那位朋友惹起了日本憲兵隊的關注,就在剛纔,日本憲兵隊的竹下隊長給意大利巡捕房打了招呼,讓他們幫忙抓捕湯小姐。名義上是接受調查,但是最終會被移交給日租界。”
寧立言目光一寒:“日本憲兵隊在意租界抓人?”
“是引渡。三少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這種引渡通常只有一個原因,涉嫌參加反日行動。聽說那還是一個沒出嫁的女孩,如果進了憲兵隊……我想大家都會猜到接下來的情況。憲兵隊的竹下隊長,一直對中國的名門閨秀有着特殊的迷戀,在東北就曾經鬧出過很多事端。”
寧立言當然知道,竹下鬧出的不止是“事端”那麼簡單。這個來自北海道的漁民,從骨子裡對於出身名門仕宦之家的貴婦千金有着病態的仇恨,並以摧殘折磨她們,讓她們的高貴跌落泥濘爲樂。如果湯巧珍被他抓走,肯定不能倖免。
腦海裡女孩纖細瘦弱的身軀,和那純潔羞澀的模樣,在寧立言眼前往復閃回,一聲聲“三哥”的叫聲,在耳邊迴盪。他努力保持着冷靜,詢問着露絲雅:“距離巡捕抓人大概還有多少時間?”
“三十分鐘。當然,如果有人願意爲此支付費用的話,巡捕房的行動會受到一些意外干擾,而延遲到五十分鐘到一小時。”
“這筆費用我出!”
“慷慨的紳士。”露絲雅輕輕拍了下巴掌,隨後道:“請允許我向你推薦我的一位房客,偉大的瑞恩斯坦伯爵。他參加過歐戰,是我所見過最優秀的指揮官,最勇敢的戰士。在她手下有一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僱傭兵,如果寧先生可以支付相應的費用,他們會組織一次足以載入史冊的救援行動,保證可以把湯小姐營救出來。”
“多謝好意,不過這件事還是得我自己辦。麻煩您叫一下喬小姐,我需要借用她的汽車。”
“寧先生,我剛纔已經提醒過您……”
“是的,我的記性沒那麼糟糕。不過我的答案還是一樣:玩去!你要麼現在動手殺了我,要麼就請通知喬雪,我需要她的汽車。就算要殺我,也等我救完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