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好吧,喬小姐,這總行了吧?”吉川又聳了聳肩膀,“你這樣說讓我感到很難過,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吃喝更正經?你要知道,即便是天皇也很少有機會吃到這等美味佳餚,普通國民更是不用多說。我現在有了機會,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你在英國應該也有同樣的感受,英國的食物對人類的味蕾簡直是一種摧殘,你難道不是爲了美食才選擇這裡落腳?這家酒樓的廚師很出色,我們把時間消耗在此遠比消耗在辦公室更有意義。當然,也有些小事要和寧先生說一句。就是……昨天晚上的槍聲。”
他說得輕描淡寫,彷彿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寧立言卻絲毫不敢怠慢。“槍聲發生在英租界,而且我敢打賭,子彈沒有落到貴國租界。”
“是啊,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倫敦道畢竟是貴我兩國租界交界。如果放在兩國之間,差不多就是邊境。寧先生沒當過兵吧?我在江田島海軍兵學院讀過書,雖然後來又去學習經濟,但好歹也算是半個軍人,對於邊境鳴槍事件的性質認定,比寧先生更有發言權。在兩國邊境,巡邏士兵必須小心翼翼,因爲一聲槍響就可能導致一場戰爭,近而可能導致一個國家的滅亡。雖然這一切的誘因可能只是走火,又或是某種意外,可是等到戰爭真的爆發,這些真相又有誰在乎?”
“我是個警官不是軍人,而且我們現在談的是發生在租界的正常執法行爲,與吉川先生舉得例子毫不相干。我們在英租界開槍,無須取得貴國同意。如果貴國對此有何異議,可以通過外交層面解決。”
“這件事肯定是要通過外交途徑解決,不過到了外交照會下來,就是定局說什麼都沒用。我今天邀請寧先生,既是感謝你對喬小姐的照顧,也是要私下跟你通個消息,免得讓你措手不及。久井署長剛剛到任,最需要的就是建立威望。昨天晚上的槍聲,是老天送給他的機會,他是不會輕易放過的。新阪署長就是因爲之前那次衝突處置不當,所以被調職……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次的衝突好像也和寧先生有關?”
寧立言並沒否認。
吉川又是一陣大笑,隨後說道:“看來我們日本警署和寧先生很有緣分,兩任署長都要和你扯上點關係。寧先生方纔說的話沒問題,可是您面對的人有問題。這兩位署長雖然身上掛着警銜,卻算不上真正的警官,他們都是陸軍出身,一羣馬糞!”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上級的鄙夷,或者說壓根不拿久井當自己的上司看待:“他們沒有警務人員的覺悟,依舊把自己當作大日本帝國的陸軍。至於陸軍想要做什麼,我想作爲中國人,你們自己有最深刻的體會。在私下場合我可以說一句,他們就是想要尋找藉口製造事端,偏偏又有製造事端的能力和本錢。英國的外交部門不像你想得那麼可靠,英租界的地位並不牢靠。。”
說話間吉川脫去了西服,露出裡面的白襯衣。隨後又見他鬆開領帶捲起袖子,轉瞬間就完成了從斯文人到地痞的轉換。
“這個世道變了。英國人已經靠不住!”吉川喝了一口酒,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
“自從歐戰之後,英國人就是個空殼子,又趕上大蕭條。他們現在就是紙老虎,勉強維持自己的國家就是極限,早已經沒了日不落帝國的底氣。亞洲這些殖民地他們不想放棄,可是自己又沒有能力保護,最終只能妥協,妥協就要有人犧牲。既要維護大英帝國的體面又不損害與日本的關係,犧牲的只會是中國人。所以做人得靈活一點,別以爲英國人可以保護自己一輩子。”
他看了一眼喬雪:“因爲你是我的愛人,我纔在你眼前說這種話。當我穿上西裝坐在談判桌前,只會照本宣科地念出我們的條件,再以公務身份和寧先生進行毫無意義也無廉恥的交涉。只有在酒桌前我才能以私人的身份說幾句實話。英國人靠不住,不管在天津還是東南亞,他們都不行了。聰明人在沉船之前就會給自己找好救生艇,笨蛋只會陪葬。你們兩人都不傻,應該知道這個道理。”
“吉川先生的用意,我不是太明白。”寧立言依舊一本正經:“就算貴國提出外交抗議,我不知道能要求什麼。整件事和貴國租界並無關係,你們能干涉什麼?”
“當然可以干涉。比如要求雙方警務開展合作。”吉川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賁起,讓寧立言心中暗自吃驚。這個外表斯文的日本人,內裡多半也是個武夫。若是脫下西裝換上軍服,多半立刻就能變一副嘴臉。
“警務合作?這似乎沒有先例,也沒有任何理由。”
“先例是由人創造的,過去沒有不代表今後不能有。至於理由自然是有的,響槍的地方原主人一家神秘失蹤,其中那位女主人韓秦氏的孃家侄兒,現在滿洲國生活,是我滿鐵公司下屬礦務公司的一名工程師。久井閣下已經將此事派發電報通知秦先生,如果他向日本警方求援,我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吉川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又朝寧立言一笑:“你看,這不就有關係了?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場意外都能變成一場陰謀,同樣,也能變成一場機遇。至於其最終結果如何,要看當事人如何處理。現在我們的關係處在十字路口,至於該通往哪個方向,就得咱們一起努力。”
果然,日本人又發揮了自己攪屎棍的本色,在任何地方都要來插上一手。他們不一定知道貝勒府那批古董的事,對於這起案件熱情的原因,更多是希望把警務部門的手伸進英租界,干涉英租界警政。
寧立言前世,抗戰全面爆發後英租界淪陷前日本憲兵便千方百計獲得在英租界抓捕抗日人士的權力,隨後三天兩頭到英租界掃蕩。租界固然被鬧得雞飛狗跳民不聊生,在租界設立據點的各抗日團體也都遭受空前挫折。
眼下太平洋戰爭還沒爆發,日本也沒有全面入侵華北,事情還不至於到那一步。但是“興亞挺進軍”的出現,還是讓日方的天平上多了一枚重要砝碼。幾萬混世魔王入關,讓日本人增加了不少底氣,敢於向英國人施加壓力提條件。
如果開了日英兩國租界聯手辦案的頭,後面日方的侵襲就無可避免。日本人會用盡手段把自己的人滲透進英租界,甚至可以用互相幫助的言辭,實現雙方互派警員。
英租界的人進不進日租界都沒有意義,可是日本人要是進了英租界,那可是了不起的禍事。
不過吉川有句話沒說錯,英國的外交部門並不值得信任。當年日不落強盛的時候,英國人的外交也如今天的日本,一步不退不給人留餘地。現如今卻是進一步退三步,只要保住臉面,利益隨時可能犧牲,殖民地尤其如此。
幾萬土匪進入京津附近,不止楊敏緊張,英國人想必更加害怕。日本人不敢用這些土匪來打英租界,可是卻能讓他們把華北局勢搞得一團糟。英國人也要擔心日本人會不會利用這幫人破壞英租界秩序干擾英國商業。如果爲了這些因素,真的同意日本人插手進來,就是樁很大的麻煩。
寧立言心裡焦慮,臉上倒是不動聲色:“吉川先生認爲應該怎麼努力?”
“當然是儘早讓各方滿意,把這件事壓下去。”吉川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我現在雖然是一名公務人員,但我本質上還是個商人。商人需要良好的社會秩序,保證貿易環境。我會盡自己所能,拖延正式文件的下發,但是寧先生這邊也要有行動。如果你們遲遲拿不出令人滿意的結果,就只能公事公辦。那樣的話,我也非常遺憾。”
寧立言捏了捏喬雪的手,安撫着她越來越暴躁的情緒,隨後朝吉川一笑道:“怎麼?吉川先生似乎不希望兩方租界警務合作?”
“天地良心,我當然不希望那種事發生!久井那個馬糞只想着製造事端,我跟他可不是一種人,請寧先生記住一點,我爲和平而來。”吉川的語氣很是誠懇,臉上也滿是斯文的笑容,只是那粗壯的胳膊在寧立言眼前一晃而過。
等從登瀛樓回到寧立言的別墅,喬雪的狀態已經恢復正常。從語氣到神情又變回了往日那個飛揚跳脫的精靈。“我爺爺自詡精明,實際就是個老糊塗!他惦記着借日本人的力量來抗衡英國人,日本人卻惦記着他的所有。當初吉川爲孫子找老婆,就是存着這個念頭,所以纔會選中我。因爲我是長房嫡出,且無其他姐妹。我那兩個哥哥以及其他幾房姐妹,都沒入他的眼。”
“老吉川雖然精明,可是命運不濟,選了你這麼個有主見的美人。若是他肯委屈委屈,找個旁支,事情現在怕是已經不好收拾了。”
寧立言冷哼一聲:“吉川一直在暗示英國人不值得信任,就是在給你施加壓力,又千方百計想要跟你結婚,除了惦記我的美人,更是惦記你家在南洋的橡膠。日本沒有這種戰略資源,若是他真的有了你丈夫的身份,就能堂而皇之的進入南洋,接下來只怕就是一場災難。”
兩人對視一眼,心知對方不愧是自己的靈魂伴侶,不需要溝通,都看出吉川的狼子野心。喬雪說道:“我之所以進入白鯨,成爲一名職業特工,也是爲了藉助他們的力量自保。吉川這個人絕不像看上去那麼斯文,我敢打賭,他一定有一張刻意隱藏的面孔,那張臉必然猙獰兇惡,醜陋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