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清開始,在天津辦報便是個非豪傑不能爲之的好漢行當。文章四平八穩肯定賺不到錢,想要報紙大賣,就要語不驚人死不休,還要牽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下水。只是天津爺們素重臉面,固然有耗財買臉花錢求個平安的,卻也有人脾氣剛烈非要叫個真章,於是報館被人放火或是潑大糞,乃至主筆下獄都是常有的事。報業前輩曾有名言:報館與監獄就隔一道牆。
到了民國時侯,租界的報人早就練就了狀元才、英雄膽、城牆厚的一張臉。爲了錢財可以無所畏懼,反正報館的房子都是租來的,縱然燒成白地也是房東遭殃,自己換個名字照樣可以辦報。
新風尚本就是家小報,全部本錢就是幾個人的工資外加上房租。人窮膽子大,雖然報館被人白日縱火,把租來的門面燒成廢墟,但是主筆渾然無懼,次日報紙照常刊發,頭版頭條便是:本報雖小,也有幾根硬骨頭。
隨後洋洋灑灑幾千言,將縱火矛頭直指小澤事件幕後黑手。這場大火等若是兇手的認罪伏辯,可知本報已經戳到賊人痛處。接下來本報訪事記者將緊追不放,勢將真相呈現於讀者面前。
本來這家報館不過是個小報,影響力和可信度都有限。可是得益於這場大火,本來對其內容半信半疑或是徹底不信的,一多半已經轉變了態度。不少人特意要買這報紙來看個究竟,三百份報紙上市就被買光,還有人給報社打電話購買版面,不到兩個小時就連明年的廣告都賣了出去。
有人歡喜有人愁,寧立言的別墅內,小日向指天劃地地罵祖宗,寧立言則在一旁幫腔。
“沒錯!這事不知道是誰辦的,簡直是糊塗透頂。若是放着不管,事情還有轉機,頂多是破費幾個錢財。現在這把火一放,所有人都認定他們說的是真的,這不是幫了倒忙?再說現在新風尚不可能和咱們再談判了,你拿出多少錢也沒用。現在他自己也被架起來了,只能進不能退,絕不會改口。咱們青幫的人打打殺殺還湊合,鬥心眼可差得遠,大老粗哪裡是讀書人的對手。現在等若不打自招,再想讓老百姓相信咱們,可是不容易。”
“辦法?我哪來的辦法?我總不能揪着老百姓的耳朵說,別信這幫小報的話,他們都是瞎鬼糊弄人。最多可以幫你抓縱火犯,可是抓住了又能怎麼樣?你沒法證明他是抗日團體僱傭來陷害你們的吧?這放火的不知道是誰的人,可我打賭絕對跑不出普安協會的弟兄!要不衝這個香火情份,我造下大力氣拿人了。雖然他砸了鍋,但是心總是好的。你要是處置了他,下面的弟兄就會寒心,你以後再想讓弟兄們辦事就難了。”
“我怎麼能斷定是幫里人動的手?這還不簡單,英租界除了咱的人,還有誰敢做這事?在英租界放火,不跟我這個警務處的督察打招呼,不怕我弄死他?這場火雖然沒造成多少經濟損失也未傷人命,但總是個惡性案件。英國人把我好一頓訓,你說要不是咱自己人,我能饒得了他?”
“你要從華子傑、連樹彬的親屬身上做文章?這事怕是難了,華子傑的老孃還有連樹彬的妹妹已經離開天津了。華家其他人也眼看要走,至於連家人也早就上了三北的輪船,這時候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小日向看看寧立言:“他們的行動如此迅速,居然連你都瞞過了?”
“開玩笑,在天津的事,哪裡瞞得住我?這人是我送走的。”寧立言知道這事瞞不住,乾脆坦白。
“華夫人把華家一半的財產送給我,我得了人家的好處,就得照規矩辦事,否則我在本地就混不下去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這人不懂什麼主意,只知道生意。拿了好處就得辦事,這是老輩子就傳下來的規矩,我不能壞了章程。日本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我是爲了發財才和他們合作,如果不讓我賺錢,我跟他們瞎混個嘛?”
“他們居然是老三放走的?我倒是不知情。這事情若是讓池上太君知道,怕是就難辦了。”
“只要你不說,他就知道不了。退一萬步說,就算知道了我也不在乎!他們要用我幹活,就得讓我掙錢,否則我憑嘛給他效力?”
小日向在見寧立言之前已經得知華、連兩家親屬轉移之事。明知故問,不過是看看寧立言的反應。
在他到達天津之後,藤田正信就找過他,把那份自己蒐羅的寧立言檔案交給他,並說明了自己的懷疑:寧立言很可能是某個國家的特工,對於大日本帝國在華北的事業有巨大妨礙。
按照藤田給出的意見,小日向必須抓緊時間結果其性命,免得夜長夢多。
笑話!自己來天津是要裂土封疆建立自己一番事業的,不是給他藤田正信當助手。整個普安協會藤田公館未出分文,憑什麼指揮自己?寧立言是死是活,得自己拿主意,輪不到藤田指手畫腳。
若是殺寧立言這麼容易,藤田何必假手自己?難道他不會殺人?拿自己當槍使?做夢!
小日向在關外的綠林練就了過人膽色,也有了常人不具備的野心。他的目的是要在華北建立一番事業,超越那些浪人前輩,可不是給人當配角。寧立言的特工嫌疑也好,還是他現在承認的賣放也罷,對於小日向來說,都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他只需要確定一點,這個人能否爲自己所用,又能否幫自己成就功業,對於帝國的態度到底是什麼。
從之前雙方的接觸,小日向認定寧立言不是個凡夫俗子。這是一匹不容易被馴服的烈馬,但是這等人才是建立功業的英雄必要的助手,有他一人勝卻千軍。
那位關外的綠林神仙葛月潭何嘗不是帝國的眼中釘?自己照樣讓他成了自己的臂助,爲帝國節省了大量人力物力。殺了寧立言不算本事,把這個人籠絡在手裡,纔是英雄好漢。
普安協會成立之初求大求全求快,現在便發現有些地方做得欠妥。這些青幫中人互相併不認可,在一個組織裡,各有各的心思,不能好好合作,甚至有人互相拆臺。
還有一部分人身在曹營心在漢,還惦記着南京國民政府,和普安只是虛與委蛇。掛了名字,不肯效力,反倒是對南京政府更忠心。
即便是真爲普安工作的,也未必有多少用處。厲大森人老成精,也沒有多少爭奪天下的雄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比不過那些在幫的前朝遺老。即便華北自治成爲事實,好位置也輪不到他。雖然加入了普安協會,卻很少出席活動,也不大出力。
白雲生情況類似,何況他和下面的苦力腳行脫節已久,指望他約束不住碼頭。
相比起來,寧立言還算是最爲聽話的一個,只要錢給的足,就不會耽誤正事。這麼個只認錢不認國家的人,正是日本人迫切需要的合作伙伴。
誠然,這種人見財起意,關鍵時刻可能耽誤事,但若是個不好財色的,自己又如何能放心?小日向不是藤田,在關外綠林的生活,讓他對於江湖人的想法心態更爲了解,也能夠體諒。
寧立言放走華、連兩家親屬不是問題,關鍵要看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爲了錢財賣放人犯,這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中常有的事,對於江湖人來說只認錢這種想法也沒什麼錯處。
他不是日本人,沒有義務爲天皇效忠。想要中國人不惜一切代價爲帝國大業效力,本就是藤田那幫不通人情的東西自己的要求,自己不能陪着他們犯傻。
對於這種人既要用,也要加以控制,未來再予以取代。小日向正在悄悄的扶植本地的“東頭”混混,準備再擡出個人來和寧立言分庭抗禮。可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在目標實現之前,只能善待寧立言。至少不能因爲華子傑家屬逃走的事,跟寧立言翻臉。
心裡雖然有火,面上不動聲色:
“人已經跑了,說什麼都沒用,我們就不必再談,還是看看眼下的情形。我們在英租界能用的人不多,那些北洋老朽在位時都惹不起報館,現在更指望不上他們。就看立言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這件事妥善解決。”
“難啊。那幾家小報館我倒是能想想辦法,讓手下的弟兄收拾那幫報童,不讓他們給這幾家小報館送報紙。報紙賣不出去,就沒人知道他們寫什麼。真正難對付的,是租界裡的大報。現在幾國租界的注意力都在小澤事件上,若是大報下場,那場面我可控制不住。這次爆炸案到底是誰幹得我沒什麼興趣知道,就事論事,眼下蒸鵝情況,再想咬死抗日團體,我是無能爲力。”
小日向沉默不語,寧立言又說道:“你要是還想按着之前的計劃,把事情扣在赤黨頭上,那就得自己找到信得過的主筆和報館,有充分的證據和錢財打一場輿論大戰。我這邊幫你煽風點火,讓事情熱鬧起來,大折騰一回。若是沒這個條件,最好趁早收兵。讓事情就控制在醋海生波這個層面,別再鬧下去。否則的話……我怕到時候拔出蘿蔔帶出泥,不定又有什麼閒言碎語出來,大家誰都不好辦。”
光棍一點就透。寧立言透露出的意思,小日向也聽得出來:寧立言和外面的人一樣,開始懷疑這次爆炸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小澤自導自演的陰謀。
寧立言不認識何金髮,犯不上爲他出頭。但兔死狐悲,乃是人之常情。寧立言現在也和日本人合作,難免把自己和何金髮視爲同類。若是日本人爲了陷害他人便能隨便犧牲一個買辦的姨太太和孩子,將來自然也會犧牲寧立言的老婆孩子甚至他本人性命。寧立言現在既是寒心又是害怕,想要明哲保身了。
小澤遇刺事件真相不能揭露,更不能現在就讓寧立言寒心。小日向連忙說道:
“說句實話,我和小澤素無交往,他和那個孕婦是否有苟且之事我確實沒法保證。再說過幾天我要離開天津,去外地辦點事情,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陪本地人打筆墨官司,我倒是支持你這個息事寧人的方案。就是不知道池上長官肯不肯答應。”
“我這也就是個建議,聽不聽全在老兄。我就是提醒一句,如果工部局出面,那時侯找誰都沒用了。”
“這……確實也是個事情。我會對池上長官說明原委,儘量讓大事化小,租界裡則要老三費點心。這些報館不會好端端的出來和日本人作對,背後一定有人指使,立言得用點力氣把指使者找出來。你放心,我也是綠林的人,絕不會虧待真心合作的朋友。絕做不出出賣朋友或是強人所難之事,我還是那話,這是爲了整個天津衛的老百姓,爲了整個華北好。老三,你就放開手腳幹吧,誰敢欺負你,我第一個出面替你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