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暫時沒打算把武雲珠安排在自己家裡,現在他的家依舊沒有僕人,孤男寡女住在一棟別墅裡,對於武雲珠名聲不利。縱然自己不在乎物議風評,也要爲武雲珠着想。
若是把人安排得太遠,又會讓武雲珠誤會,認爲寧立言拿她當了累贅。以其剛強的性子,不知道要鬧出何等變故。是以寧立言給武雲珠選擇的安置地,便是自己芳鄰喬雪的別墅。
喬雪對於武雲珠的到來非常歡喜,態度也極爲熱情。反倒是武雲珠從見到喬雪那一刻,臉色就不大好看,直到湯巧珍也走出來時,神色才略微恢復了幾分自然。
湯巧珍是在兩天前搬過來的。她說服了她的同學,把報館設在更爲熱鬧的英租界,而不是意租界。當然,作爲代價,報館的房租,就得由湯巧珍自己承擔,幾個同學不肯掏腰包。
好在寧立言在租界裡出名之後,也有一些好處,比如租門面房開報社這種事,他吐露想法之後,立刻就有人跑腿。
房子租金公道,地段也繁華,美中不足便是周圍幾家也是報館。辦報的全是戴眼鏡穿西裝的知識分子,見到一口氣來了好幾個青春靚麗的女學生,有事沒事便過來串門,讓湯巧珍不勝其擾。
報館搬到英租界,就沒法住學校宿舍。她原本想住在報館裡,卻被寧立言制止了。眼下英租界不太平,讓一個姑娘家睡在報館實在太過危險,單一個藍衣社,他也不放心。
喬雪的別墅與寧立言的面積彷彿,人口也單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兩個中年女僕,安排幾個人住進來不算難事。她爲人倒也好客,對於這個安排並無異議。
武雲珠看見湯巧珍,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神色略微舒緩了一些,沒有當場發脾氣,而是看向寧立言:“三哥,你就讓我住這,不讓我到你家去看看?”
“怎麼可能?我跟喬小姐說幾句話,就帶你去看房子。其實我們兩棟別墅距離很近,一會我給你鑰匙,你想去隨時都可以去。”
聽到可以得到鑰匙,武雲珠的臉色越發好看,挺起胸脯,又瞥了一眼湯巧珍,滿臉得意。湯巧珍一語不發,只悄悄把手伸到衣兜裡,捏着裡面的鑰匙,暗自戒備,提醒自己千萬不能丟失。
喬雪沒理會兩個女人的暗戰,而是對寧立言說道:“剛剛從白鯨咖啡館得到了消息,明天華家有一批藥品北上,表面上的買家是北平的通濟洋藥房,實際有一批貨會秘密北上,送進熱河境內。”
“不用問,必然是賣給那些抗日的游擊隊。”
對於那些單打獨鬥,得不到南京政府支持的抗日武裝而言,藥品的珍貴程度,甚至超過槍炮武器。日本方面對於藥品管制極嚴,英租界又以絕對中立爲標榜,不許租界的商人把外傷及消炎藥出售給抗日武裝。
日本人、英國人以及南京政府,對於這種走私行爲都視爲大逆不道,必欲除之而後快。彼此敵對的三方對同一件事都採取敵視態度,這等荒唐之事,便只會在這個荒唐的時代纔會發生。
喬雪既能從白鯨咖啡館得到消息,日本人那邊想必也會得到消息。東洋人對於華家的藥品買賣想必懷恨已久,但是找不到機會下手,這次有了陳友發這個漢奸幫忙,絕不會放過。
除了他們,藍衣社恐怕也會有所動作。他們既能坐視陳友發殺戮那些抗日組織成員,和日本人合作,對華家這種愛國商人實施迫害,也絲毫不足爲怪。
若是真被抓了現行,華子傑、唐珞伊恐怕都會面臨危險。
一想到唐珞伊,寧立言便忍不住想起了楊敏。兩個人雖然外觀和氣質上不同,但是寧立言總覺得,唐珞伊身上有些東西很像楊敏。大抵就是那種對愛人的關懷?還是那種奮不顧身?
他說不出來,但是可以感受得到,就只爲了這個,他得幫他們脫離險地。
“這麼機密的消息都能泄露,華家想必是有內奸。能接觸到這種消息的,必然是華家的心腹,甚至是本家。幸虧我沒去送信,否則只怕也要暴露。我就是不明白,搞到了華家,對於這個人有什麼好處?”
“世道不好人心大壞,人行惡便未必需要足夠的動機。一些平素不可能的理由,都足以讓他們做出蠢事。這就是一個屬於蠢人的世界,我們無力改變,只能想想看,該怎麼把問題解決。”
寧立言向喬雪簡單介紹了唐珞伊,隨後道:“唐珞伊是個說話很有條理的女人,華家太太能掌管家業,也不會是個糊塗蟲。這批貨應該不至於出問題。”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如果華家就此失去販賣藥物的勇氣,日本人的計劃也等於成功。華家存在與否,反倒是小事。”
“所以?”
“我們得想個計劃,儘快結束這一切。華家這種商人,不知道能堅持多少時間,若是他們被嚇住,我們最後就替英國政府做了白工。我可不想做這種賠本生意。”
寧立言點頭,“想結束這一切,必須提供給我足夠的情報。”
“你也是白鯨咖啡館的成員,難道你不能自己去做事?”
“我當然可以去問,但是我不知道陳友發的靠山到底是哪路日本人馬,可不想稀裡糊塗露餡。再說,我在情報市場賺來的收益,都已經花光了。買情報可是件耗費錢財的勾當,還是得有錢人做。”
“這可不光是有錢,也是着實辛苦,你得犒勞我。”喬雪趁機要起條件。能在租界裡混得開的女孩,絕不會是個靦腆性子。
寧立言笑道:“這事辛苦,也辛苦不過熬夜送幾十個工人離開英租界,走水路北上。我昨天晚上可是在碼頭上親自盯着那些人登船,一宿沒睡。要說請客,也是你該請我。”
“你這個葛朗臺!”喬雪嘟囔了了一聲,攤開了一旁的拍紙簿。
“如你所料,租界裡的煙土營銷是金字塔結構。總商負責解決海關,把煙土弄進碼頭,然後在租界裡發賣。次一級的分銷商,就在租界裡等着接貨,再把它們賣給煙館。總商不露面,既是自保,也是爲了維持神秘感。目前英租界最大的煙土商人是陳友發,不過塔尖上的人並不止一個。”
“日本人的盟友有可能戰勝英租界舊霸主?不過陳友發是暴發戶,前後也沒多少光景,那位舊霸主不至於就被幹掉吧?”
“當然。他的身體非常健康,而且你還見過他。”
“誰?”
“工部局的九位董事之一,鮑里斯先生。”
聽到這個名字,寧立言腦海裡那個和喬家良私交甚好,卻又因爲自己承包碼頭之事,幾乎與喬家良絕交的英國老頭形象。
真難想象,那麼個標準的倫敦老紳士,居然是租界昔日最大的煙土總商。
喬雪繼續介紹:“鮑里斯主要經營中國的雲土。陳友發則是經營熱河土外加日本白麪兒。你應該知道,熱河土量大價廉,對於毒品市場的佔有率空前。而日本的白麪兒更是功效更爲強大的毒物,老煙鬼也難以拒絕。鮑里斯的煙土事業,正面臨着巨大危機。他在股票上的投資已經血本無歸,如果不能迅速恢復自己在煙土市場的地位,結局必然是破產。他知道陳友發是靠日本人幫忙,才搶了他的生意。可是英國人現在不敢跟日本人叫板,他也沒辦法。如果你能幫他解決陳友發,我敢打賭,鮑里斯一定會把你引爲知己。”
“我不覺得和這麼個人成爲知己,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何況鮑里斯那種人,是不會看得起中國人的。他既然是工部局董事,在警務處必然有自己的人,絕不會重用我。”
“如你所料,這個標準的種族主義者在警務處的關係,也都是英國人。可現在的英租界,真正掌握力量的是中國人。那些英國人肯幫他,只是有心無力。他現在急需找個華探合作,如果你肯幫忙,鮑里斯一定會欣喜若狂。”
“我倒是覺得,與其讓英國人歡喜,不如讓另一批人生氣。”
“你的意思是?”
“驅虎吞狼,何如二虎競食?”寧立言冷笑一聲,“你能不能幫我搞到錢大盛和鮑里斯的照片,他們都算租界名人,應該好找。”
“你要做什麼?”
“我說過了,一個優秀的偵探,必能成爲個出色的罪犯,現在就是用一點罪犯的手段。還有,你在租界混了這麼久,能不能從巡捕房調動一些人手。我是指瞞過錢大盛的耳目。”
“當然可以。”喬雪自豪地一笑,“如果不能調動警探的力量,我又算哪門子偵探?”
次日傍晚,太古碼頭。
荷槍持彈的華人巡捕把華家一行人團團圍住,如臨大敵貼了封條的集裝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打開,特務處督察長羅伊麪沉似水,拿着手上的貨單,看着陳友發和寧立言。
“兩位尊敬的先生,你們信誓旦旦的表示,在德豐西藥房的貨櫃裡,混雜着走私的軍用藥品。那麼請你們告訴我,西藥在哪?”
寧立言一語不發,只死瞪着陳友發,咬牙切齒格外兇惡。陳友發則不知所措道:“這……這不可能啊,我明明得到了可靠的情報。”
“陳先生,您是一個商人,搞錯消息是非常正常的事,不必自責。對於您這種熱心行爲,我代表租界表示感謝,希望您能夠一如既往地協助警務處工作。寧督察,我明天早上進辦公室的時候,希望看到你的詳細報告,別讓我失望!”
怒氣衝衝的羅伊帶着警察離去,寧立言看了一眼陳友發,向前逼近半步:“你敢算計我!”
“沒有……這……這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陳友發一臉茫然。
寧立言看看四周,緊握着拳頭道:“我告訴你,我寧立言不是好惹的!我這督察長是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誰要是絕我的前程,別怪我要他的腦袋!”
就在這當口,遠方忽然傳來陣陣警哨聲,聲音如同接力,由遠及近。寧立言皺眉道:“這又是哪來的巡捕跟人動手了?”
話音未落,便有陣陣槍聲,如同鼓點。聽聲音,距離太古碼頭隔着頗遠,寧立言的面色更爲陰沉:“這怎麼還動槍了?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陳友發聽到槍聲響起,卻已經面色蒼白,人愣在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