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醫院,院長辦公室內,內藤義雄喝着新泡的龍井,回味着方纔送進肚裡的那幾個耳朵眼炸糕,神情說不出的愜意,全沒了在寧立言面前的學者風範。人到了這把年紀,人生的享受便已經所剩不多,做得又是玩命的行當,不能委屈自己。於僅有的口腹之慾必須盡力滿足,不容慢待。
至於眼前藤田正信因焦急而變得憤怒的情緒,他才懶得理會,隨他去吧,他再急也不敢對自己這個老前輩直接發脾氣。想當初自己在這個城市給聯軍提供信息時,他父母還不曾戀愛呢。
這種後生晚輩敢在自己面前甩臉子,只能說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寧立言的觀點是對的,日本人現在太浮躁了。
內藤的養氣功夫是給直隸總督做幕僚的時候練就的,一省封疆大吏可以放着大批緊急公事不管,與自己飲茶下棋,再不就是聽戲。論起享受二字,日本人比中國人差了一天一地。現在這幫毛躁的小子,若是在那個時代一準沒法和這種閒人應酬,太缺少歷練。
如果是在當年的東北,就衝藤田對自己的態度,便可以要了他的性命。間諜不用上正面戰場,可是兇險程度比之炮火連天的沙場只強不弱,這麼多年走下來,手上怎能不沾血?
內藤義雄不以殺人爲榮譽,但是也絕不會畏懼殺人。死在他手上的有俄國人、中國人、英國人乃至美國人,當然,也有日本人。
就像藤田這樣的無禮之徒,換在三十年前,早就被自己隨手殺了給其他人立個規矩。如今老了,心性變了,不願意再造殺孽。何況現在的後輩,又大多和藤田心性相似殺不勝殺,也就沒必要跟他計較。
內藤知道藤田發脾氣的原因,自己對寧立言的評價,不符合藤田的想法,但他不在乎。間諜的工作是刺探情報如實陳述,而不是爲了實現自己的目的顛倒黑白或是編造信息,那是記者的工作。
藤田雖然是個特工,卻和那些皇道派的軍官一樣,以暗殺爲主要行事手段,信奉武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腦子裡只有武器、士兵、彈藥,而不懂得權謀。蠢材!真是對不起自己的好出身,居然跟那幫鄉農的兒子一般見識!
內藤已經從自己的弟子那裡瞭解到,藤田正信對於寧立言的敵意,來自於暗殺的失敗。一個堂堂帝國特工,不能殺死一個混混,被藤田視爲奇恥大辱。
再者,就是寧立言不像袁彰武,不肯受他控制。在藤田看來,所有不受控制的變量,都得儘早清除。惟有如此,才能避免在今後的華北作戰中,受到來自民間的阻力。
愚蠢。
對於他們的想法,內藤義雄就只有這兩個字的評語。
他知道,現在關東軍裡有一部分年輕人想法激進,準備在一年內對華北用兵,如同吞併東三省一樣,把華北納入帝國掌握。藤田就是這個團體裡的一員。他所有的思維都是標準的戰時想法,順昌逆亡,不留隱患。寧立言這種變數,可殺不可留。
內藤義雄則是這一主張的堅決反對者。固然從戰爭層面看,帝國的部隊足以戰勝軟弱腐朽的南京,攻佔華北不會比佔領東北困難。可是打天下很容易,坐天下可就是另一回事。統治一個國家,不能靠軍靴和刺刀,就這幫人還能管好領地?笑話!
他熟讀中國歷史,在這個國家漫長的歷史上,幾次遭遇強大外來武裝的侵犯。那些人的武力同樣強大,也能迅速戰勝本土的武裝,可是在管理上又如何?
蒙元得國不到百年,便被趕回了大漠。金國和大清,都在佔領中國後,迅速地被同化,失去了自己的尚武精神。清兵剛剛進關,便開始享受花花世界,連南下作戰都要依靠綠營做先鋒。日本那些苦出身的大兵,又會怎麼樣?
內藤義雄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踏上中國國土的情景,那時候他幾乎以爲自己到了天國。一個小官就能吃上雞鴨魚肉,小康之家便能吃得起燒雞。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他一準以爲這是一本水平低劣的幻想小說裡纔會出現的情節。
日本土地貧瘠,耕地太少,糧食產量低,大米難吃,禽畜也養不好。養一隻雞舍不得喂糧食,便養不肥,又捨不得殺,等到老死以後,那肉就柴的不能下口。
即便是出身於真正的武士家族,內藤在走出國門前,也沒吃過多少好東西,直到來了中國他纔有了口頭福。
必須征服這個國家,否則我們的國民就會一直餓肚子。當他在中國第一次吃上飽飯,並且得到飯店老闆殷勤招待時,便已經下定了要侵略這個國家的決心。
但是他也知道,這事絕對不能着急。帝國還沒做好統治這個國家的準備,就算是東北,現在也沒能有效的控制,更別提華北乃至整個中國。
自前清一直到現在,爲了佔領這個國家,帝國做了數十年的準備。這個時間看似漫長,實際於此廣袤的國土而言,不過滄海一粟。
放眼日本,有多少像自己一樣的中國通?有幾個人像自己和自己的老夥伴青木宣純一樣,走街串巷當貨郎賣貨,瞭解中國鄉村的風土人情。又去給大員做幕僚,瞭解他們的工作流程思維方式?
一幫只懂得殺人的匹夫想要管理一個大國,註定是一場災難。
帝國雖然於去年建立了滿洲國,可是這並不意味帝國已經掌握了那片土地。在白山黑水之間,有多少武裝向帝國發起挑戰,城市鄉村,又有多少人對日本懷有敵意?
在東三省的管理上,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靠強盜似地脅迫掠奪資源,而不是一個有效合法的政府徵收。這麼搞下去,只會讓帝國尊嚴掃地。這個時候再佔領華北,註定是一鍋難吃的夾生飯。
現在軍部的人,就是太急了。寧立言有一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裡,作爲武士家族出身的子弟,他從心裡看不上那些出身農家的同事袍澤。剛剛吞併了東北,還來不及消化,就已經有人想要佔領華北,現在還有人提議要吞下那頭北極熊,簡直不怕撐破肚子。
東三省的領土面積,人口,已經超過了日本本土。肚子裡的食物未曾消化,怎麼可能再去吃新的東西?內藤一直認爲,在佔領東三省之後,日本就該停下戰爭的腳步,用起碼五十年的時間,把整個東北徹底消化,成爲日本領土。之後,才能考慮繼續外擴。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佔領整個中國,那是幾代人之後才能完成的偉業,不可能在當代完成。
這種想法在他內心醞釀已久,只是不能當着這幫激進分子的面提出。可是要讓他按着這幫激進分子的想法行事,自是萬萬不能。在他看來,寧立言這種人遠比袁彰武有用,要想有效控制這座城市,就必須把他拉攏到自己一方,而不是隻想着殺人。
“內藤前輩。您真的認爲,寧立言是可以合作的對象?我調查過他以及他的家族,寧家雖然沒有明確的反日傾向,可是也不和我們合作。在九一八事件發生後,寧家曾經數次給抗日武裝捐款……”藤田終於失去和這老頭耗下去的耐性,開口道。
“這座城市裡給抗日武裝捐款的人很多,中國人有趕時髦湊熱鬧的習慣。尤其天津衛的爺們,要的是臉面。寧家是頭面商人,不可能帶頭不捐款。如果你以捐款作爲判斷依據,我只能遺憾的通知你,你的敵人是整個城市。”
內藤用了漢語,還特意加上了天津腔和土話,他是在提醒藤田,請用中國人的方式思考問題,忘記自己日本人的身份!
我們的敵人本來就是整個城市乃至這個國家!我們要奪取他們的一切,怎麼可能指望不與他們爲敵?誰不服就殺誰,殺到服爲止,這纔是個軍人該做的事!藤田心裡嘀咕着,剋制着自己出言頂撞的衝動。內藤是如今日本在津浪人裡的人瑞,得罪他可不是好玩的。
“那前輩如何看待寧立言?”
“一個自作聰明的毛頭小子,雖然比袁彰武聰明,但是控制起來一點都不難。他和寧家的事你已經知道了,這種人最渴望成功,想要衣錦還鄉去打那些家人的臉。爲了發財可以不擇手段,有錢之後,又未必駕馭得住自己的錢財。吉川的建議是正確的,我們可以先讓他破產,再拯救他,最後把他掌握在自己手裡。”
“可是他提出的要求……”
“那並沒有什麼不合適。他說的那些事情,袁彰武都做過。他們之間的區別,就是袁彰武是偷偷做,而他則把事情放在明處。他要的就是這種虛榮,認爲自己可以和我們做交易,甚至以爲可以操縱我們。讓他保持這種幻想,就更容易控制他。”
“可他並不能像袁彰武一樣,爲軍方效力。我認爲還是袁彰武的弟子更適合……”
“袁彰武的弟子、朋友,都是一羣徹頭徹尾的流氓!”內藤不緊不慢地說着,語氣依舊平穩,但是藤田已經感受到老人話語裡的怒意,連忙住口。
“寧立言是一個體麪人,這就是他和那些人最大的區別。我們需要一個體麪人作爲帝國的門面,而不是一羣流氓給自己臉上抹黑。而且,白雲生、張鳳令,這幫人無法帶來秩序,只會帶來持續的混亂。用他們管碼頭,我們的運輸還將癱瘓,你得對商人的利潤負責!”
他看了看藤田,正色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它註定不會實現。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們都需要這些幫會分子爲我們效力。駐屯軍絕對不會出現在碼頭,更不能用刺刀逼迫勞工工作。若是誰想以此爲藉口對華北採取軍事行動,那更是白日做夢。現階段的問題,都是商業問題,只能通過商業手段解決。”
藤田知道,眼前的老兒看似白丁,實際和外務省交情匪淺,在東京也有着深厚的人脈。活到他這把年紀的老特工,總是可以找到一些有能量的老頭子發聲。既然這麼說,肯定有把握讓自己吃虧。
這幫該死的老東西,帝國的前途就毀在他們手上!他強壓着怒火,儘量把語氣放平:“前輩對於寧立言的評價很高啊。可是據我所知,那些流氓並不見得都服從寧立言的命令,太古碼頭那邊,今天會有一場亂子。或許他也不能帶來秩序。”
“我相信寧立言的本事,應付這種江湖衝突不會有問題。”內藤自信地一笑,“我現在要去拜訪幾個朋友,幫寧立言從湊一場飯局,你如果閒的沒事做,可以去太古碼頭看看,我相信那場好戲會比你想象得更精彩,就是鏡頭可能不太一樣。當然,如果他處理不好那件爭端,就證明其是個無用之人,到時候隨你處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