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先是以一種疑惑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廚師,又看向寧立言,神情逐漸由懷疑轉爲驚詫再到不可思議。他闖蕩江湖幾十年,見多識廣,大風大浪經歷無數。即便是寧立言突然和雷家父子聯手對他不利,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吃驚。
在設計這場謀殺時,劉運盛已經盤算過自己的危險。比如臨陣時候不敵雷佔魁反倒死在他的槍下,又或者寧立言關鍵時刻手軟行刺失敗,甚至連寧立言臨陣脫逃的可能都考慮進去。這裡面當然也包括寧立言趁機把自己也殺了的可能,但是這種可能性在劉運盛腦海裡只是一閃而過,隨後就被徹底拋棄,他斷定寧立言不可能殺自己,防範這點純粹杞人憂天。
殺人是手段不是目的。通過與寧立言的接觸,劉運盛認定這是個理性的人,他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會胡鬧。殺掉自己對於寧立言來說毫無好處,反倒是憑空多個仇家,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即便是他真的覬覦自己的妻女或是產業,用殺人這種手段也實現不了目的。寧立言總歸是個外來人,再如何厲害,也不可能控制滄縣。今晚上自己和雷佔魁同歸於盡,他也控制不住這座城市。
殺了自己對他來說沒有意義,自己活下去確保雙方接下來的合作,纔是對寧立言最有利的結果。
寧立言想要指望運河發財,就離不開劉運盛這樣一個代理人。“大巴掌”這種本地把頭只能小打小鬧,大生意還得看自己這種實力派。在火併雷家父子之後,自己就會成爲滄縣的實際控制者。從生意的角度看,雙方合作才能保證財源滾滾,和則兩利鬥則兩害。
大家都是跑江湖的,對於江湖人的想法最明白。寧立言不可能知道自己卸磨殺驢的計劃,除非腦子壞掉,否則絕不會對自己下毒手。所以劉運盛敢放手利用寧立言除掉自己的仇人,不曾擔心過反噬,原因就在於此。
至於城外的抗日救國軍他當然也考慮過,甚至他也知道“大巴掌”和這支人馬有來往,大巴掌幫着救國軍運輸物資,做這種殺頭買賣。就是考慮到這層因素,他纔沒讓人對“大巴掌”下死手,只是關他一個晚上,等到明天風平浪靜再把他放出來。
孫永勤這支人馬能和日本人開戰,當然不是弱者,雷佔魁都在他們手下吃過虧,自己的那些土匪兄弟肯定不是人家對手。可是不管救國軍多能打都不敢攻打滄縣縣城,雷佔魁就是吃準這點,纔敢火併武漢卿。
救國軍在冀東乃至河北、熱河邊界和日本人開戰,註定是敗多勝少。打敗仗不怕,只要有地方休整,就能東山再起,冀中地區就是這支部隊休整補充的根據地。
東北軍和日本人有深仇大恨,礙於南京政府的命令不能和日本人正面衝突,對於救國軍自然睜一眼閉一眼能幫就幫。也正是因此,救國軍才能屢敗屢戰。可這種默契是建立在彼此之間沒有利益衝突的基礎上,要是救國軍觸犯了東北軍的底線,東北軍必然會翻臉動手,那時候救國軍面臨的就是兩面夾擊。
對於軍閥武裝來說,地盤就是自己的底線所在。東北軍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家鄉,把寄食的河北省視爲基本盤。每一座城市都是東北軍不能放棄的心尖,如果救國軍敢佔領滄縣,就和東北軍結下堪比殺父之仇的深仇大恨,肯定會不死不休。孫永勤是個聰明人,不會幹這種糊塗事。
所以雷佔魁火併武漢卿之後,只是防範救國軍派人進城鋤奸,從沒擔心過救國軍攻城。就是吃準了這一點,劉運盛也是如此,所以對於救國軍大舉攻打滄縣的可能性誰也沒做防範。
劉運盛知道寧立言和“大巴掌”有青幫交情,知道“大巴掌”和救國軍的交易,卻從不曾想到寧立言居然和救國軍有交情。從雙方的對話看,兩方的交情頗深,遠遠超出交易的範疇。
雖然雷佔魁稱武漢卿爲赤化黨只是個殺人的藉口,可是這支武裝的紅色背景乃是事實。這年月手裡有槍的人不欺負老百姓打家劫舍綁票勒索也不去搶糧搶女人,除了赤黨就只有天兵天將。
赤黨是專門和財主作對的,寧家在天津、青縣都是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寧立言本人也是個錢多得沒處花的少爺羔子。更別說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現在還把手放在自己老婆胸脯上,這種人應該和赤黨勢不兩立纔對,他們怎麼可能合作?
寧立言看出他的疑惑,微笑道:“我可以跟你說明白。我帶着表姐去看金條以及勘察現場不過是個幌子,包括看逃跑路線也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和救國軍聯絡。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安排,但是我絕對不會相信一個強盜的承諾。更不會把自己和珞伊的性命,寄託在你給我們安排的後路上。抗日救國軍和一個河盜對比,傻子都知道該相信誰。你要借我的手幹掉雷佔魁,而我則要趁這個機會給我岳父報仇,也爲滄縣的百姓血恨!”
他看了一眼雷佔魁的屍體:“他是殺我岳父的直接兇手,至於表姐夫你……也是幫兇!雖然當天你沒開槍,但你和他在這件事上是一夥的,我沒說錯吧?如果救國軍真的想在滄縣外面劃一塊地盤作爲爲長期根據地,你第一個不同意。因爲他們所在的地方肯定會保證羣衆利益,保障運河秩序,不許殺人放火、欺男霸女,這就是你的仇人!所以你從骨子裡也恨救國軍,只不過雷佔魁站出來,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如果今晚我傻乎乎地殺了雷佔魁,估計很快就會死在你手裡,成爲你和他矛盾衝突的替罪羊。”
“你……”劉運盛想要否認,但是他知道這沒什麼用。自己埋伏在碼頭上的一隊人馬肯定已經被對方發現,一想就知道是自己的手筆。在運河上橫行了一輩子,臨死何必做個孬種?
他勉強一笑:“你……你猜對了。到底是大地方來的人,腦子就是好使。我兒子看上了你的女人,你一走他們就要動手。我知道這不對,亂了輩分了。可是那幫小輩的想折騰,我也攔不住。再說你對我女兒不也是一樣?不過現在,估計他們也完了。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跑江湖的都是這個下場,我認了。可我不明白,你和赤黨怎麼會穿一條褲子?”
“我能理解。你的腦子裡只有你的產業,對於日本人還沒什麼印象。你若是到關外跑一趟,看看日本鬼子的行爲,就知道和他們相比,所謂的黨派或是理念之爭,根本算不上什麼。不過,你沒機會了!”
“殺了我,滄縣就是你們的了?”劉運盛蔑視地一笑:“你問問他們,敢麼?他們敢在滄縣扯旗,整個冀中就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前面是日本人後面是東北軍,他們又不是三頭六臂,怎麼可能打得過。”
寧立言搖搖頭:“你搞錯了一件事,他們來滄縣不是搶地盤,而是討公道。不光是爲我岳父,也是爲了滄縣的老百姓。除此以外,也是爲東北軍清理門戶,消滅蛀蟲。雷家父子和池墨軒勾結,保安隊裡也被日本人摻了沙子。你們兩邊爲了自己的利益鬥來鬥去,卻不知道早有人盯上了這座水陸碼頭。日本人拉攏收編運河兩岸的土匪、逃兵,又把人往保安隊裡安置。將來他們要動手的時候,這幫人就是內應。所以這次救國軍幫助東北軍把這座城市洗一洗,之後還會還給他們,絕不會搶東北軍一寸地盤。”
劉運盛有些不可思議。在他的思維裡,到嘴的肥肉不會吐出去。何況救國軍現如今處境日漸艱難,好不容易有了塊地盤還會交出去?但是看寧立言的神色,就知道對方沒說謊。
他嘆了口氣:“罷了,事到如今說啥都晚了。我算計你在先,被你收拾了也是理所當然。混江湖的,這個道理還能不明白?你們想咋招就咋招吧。可是我聽說赤黨的人乃是仁義之師,不奪人妻女,我的老婆和閨女……”
“我們保證她們安全!”那位“切墩”師傅接過話,隨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寧立言。但見四姨太那粉面緋紅滿目含情的模樣,分明是心甘情願,自己也沒法說話。
他用手裡的菜刀對準劉運盛:“這些年你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自己心裡有數,今個該跟你算總賬了!咱們窮人,今個要個公道!”
劉運盛看了一眼這個“切墩”,冷哼道:“公道?你跟我眼前提什麼公道?我打過你嘴巴,但也賞過你現大洋,我不曾殺過你的親眷,也沒拿過你的錢財,你跟我這吹鬍子瞪眼地提什麼公道?我不欠你的。”
那個高大的廚師怒目圓睜道:“狗東西,死到臨頭還嘴硬!我兄弟讓你的手下抓了兵,再也沒回過家。我妹子被你的拜把兄弟禍害跳了御河,你給了我五十塊錢說是彩禮,你還敢說不欠我的?這滄縣的老百姓被你抓來殺去、敲詐勒索,好人家的姑娘被你和你手下的兵逼死多少?你說該不該找你要公道?”
劉運盛愣了片刻,隨後掙扎着坐起來,後背靠在牆壁上。喊殺聲、槍聲混着風雨聲傳進來,整個縣城已經打成一鍋粥。自己的人到現在還沒來,看來是指望不上了。劉運盛最後的希望斷絕,心中反倒徹底釋懷。
這些年來殺過的人,做過的孽,在眼前飛速掠過,最後定格在凝香那張純潔無暇的笑臉上。劉運盛搖搖頭,“有這事?記不住了。這些年作孽太多,誰還記得清楚?反正現在落到你們手裡,就隨你們發落吧。”
他的目光落向雷佔魁的屍體,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臨死前總算是給凝香報了仇,值!”
寧立言哼了一聲:“你要給你的凝香討公道,那麼多人的凝香,也要討個公道。這就是公平。你雖然想要算計我,但是沒算計成功,還幫我殺了雷佔魁。我不會對你下殺手,這件事你們自己解決吧,表姐,咱們走。”
四姨太早已經被嚇得沒了脈。曾經她也是窮苦出身,對於廚師這幫人是不怕的。可自打嫁給劉運盛做姨太太,她已經逐漸適應了自己“闊太太”的新身份,對於窮人的舊身份丟棄乃至厭惡,甚至主動對這些人加以羞辱,以證明自己選擇的正確。
她記不清自己打過誰的耳光,或是害誰被護兵一頓臭揍。往日裡這種事她隨手做了也就做了,不認爲會有什麼麻煩。可是如今,看着這些拿着武器衝上來的人,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可怕的錯誤。
他們不會殺害婦孺,可要是清算舊債,自己的下場怕也不妙。再說看看自己的滿頭首飾以及那些人身上的補丁衣服,她越發感覺自己負債累累。能保住自己的只有寧立言,因此不用用力拖拽,她便跟頭把式地隨着寧立言下樓,在他耳邊怯生生地叫着:
“表弟!我的好表弟!你帶我走吧,去哪都行,只要離開這,我給你當小老婆當外宅當丫頭都行,我保證聽你的話,伺候你一輩子。”
“別忙,你先跟我去趟劉家,另外咱姐倆還有筆債要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