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光連同那些混混以及苦力,已經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本以爲是場跳油鍋奪碼頭的戲,卻不想變成了捕盜拿賊。寧立言的汽車裡居然載了個洋鬼子副處長,這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
英租界和華界一樣,都是禁槍的。槍聲一響,很快就有天竺巡捕跑過來看情況,一見是哈里森,連忙立正行禮,隨後拳打腳踢地押送着王德發那幫人離開。哈里森看了一眼寧立言,後者來到他面前微笑道:
“作爲剛剛開始英租界商業活動的我,由衷感謝哈里森閣下對我的幫助。我將向天津的報人,讚頌您的英勇事蹟。”
“不必了。我只希望碼頭儘快恢復秩序,還有,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您放心,彼得龍公司的貨物將優先裝運。”
“那就好。我現在要回警署,好好補個覺。讓你的汽車送我。”說這話哈里森已經收起手槍,又看了看油鍋,露出個鄙夷的笑容。隨後向着汽車走去。
自打天津衛的混混吃碼頭飯開始,爲了奪飯碗,大家滾釘板跳油鍋對鍘刀,殘害性命的事發生了無數。可是沒等分出勝負,巡捕先把其中一方抓走的事還是第一遭。
寧立言面帶微笑,彷彿方纔的槍響和衝突於他無關,昂首闊步,向着碼頭裡面走去。馬小光和其他的混混簇擁在他兩側,生怕再有亂子出來。寧立言一路走到走到幾塊棧板搭成的臨時講臺,管事遞過來一個大鈴鐺。把鈴鐺搖晃幾下,一陣鈴聲吸引了衆人的眼神耳音,隨後聽寧立言道:
“大家好,我姓寧,叫寧立言,打今個開始,太古碼頭歸我管。你們就是我的員工,我就是大家的東家。你們好好幹活,我付大家腳錢,誰要是偷奸耍滑壞我的買賣,就給我走人。事情就那麼簡單,大家都聽得明白吧?”
“我這個人好說話,規矩也不多,就是一條,我先對得起你,你就得對得起我,我這不養白眼狼。過去這邊什麼規矩我不管,從今天開始,一根籤子值十六個大子兒,到你們手裡最少是十個。誰要是嫌錢少,現在就可以走人。要是覺得合適,就準備幹活!一會把貨單和船單給我看看,別裝錯了東西。我還要去怡和還有大阪兩個碼頭看看,就不多待了。大夥準備幹活吧!”
話很簡短,但是嗓音洪亮,人們聽得一清二楚。
人羣中,先是寂靜無聲,片刻後便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這次歡呼的,是那些苦力。
方纔的衝突,乃至巡捕的出現,都已經不再重要。寧立言用的什麼手段得到碼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從現在開始,這些苦力認可的碼頭管理者,只有寧立言一個。
天津眼下碼頭的腳錢,分爲租界華界。租界的略高一些,太古碼頭過去一根籤子十二個大子兒,但這是給到管事人手裡的錢數。
管事監工要抽水,結賬的人也要收辛苦錢,還有固定的人頭費。裝卸工人實際到手的錢只有四到五個大子兒,遇到好說話的,才能得到六個。
寧立言現在開出的價碼,讓這些苦力到手的腳錢幾乎翻了一倍,收復人心自然就容易。有人恨不得撲上去高呼萬歲,更多的人則開始脫下上衣系在腰裡,把破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就準備幹活。
窮苦人沒有那麼多話說,報答人的方式也比較簡單直接:惟賣命而已!
碼頭是開放式的,他在裡面說話,外面的人也看得見。從支油鍋開始就站在碼頭附近的幾個中國男子向裡面看着,低聲嘀咕道:“他說嘛了?怎麼這幫苦力那麼高興?就這麼個少爺羔子,真能管住碼頭?”
“那可說不好。有巴大爺還有劉爺給他撐腰,這事還真備不住讓他弄成了。再說,你沒看他把洋人都叫來了麼?從打有皇上那年頭,我就沒聽說過洋人替中國人跑事。而且還是英租界的警務處副處長,這簡直邪門。”
“有嘛邪門的?我看這是個敗招,拿這種辦法對付人,也不怕在江湖上讓人笑話!”
“我就是怕他壓根不在乎江湖怎麼想……”身旁的男子輕嘆了一聲,唸叨出一句自己都不願想也不敢想的可能,如果真如此,自家老大的盤算就要落空,這日進斗金的大碼頭怕是真的就要拱手讓人了。
“劉光海讓碼頭那天,便藏着心機。表面上是把最賺錢的地盤拱手讓出,實際卻是暗藏禍心,想讓我做他的盾牌。袁彰武跑了,東頭必然還要有人出來,接手他的地盤產業。一些袁家弟子向我投誠,但也有不少人還是跟東頭混混親近,那邊出來個人物,他們就可能跑過去。這碼頭不但是個風水寶地,更重要的是,卡着日租界煙館的貨源。當初袁彰武殺王大把,便是因爲他那些煙館的大土,都要從太古碼頭卸貨。王大把漲了腳錢,兩人因爲錢財上的事起糾紛,最後到了出人命的地步。如今太古碼頭在我手裡,出來接手煙館的人必定不會答應,肯定還是想把碼頭拿回去。王德發不過是出來探路的小卒,真正的人物還在後面。”
楊敏是中午的時候過來的。寧立言並沒告訴她自己包下碼頭的事,便是怕她不放心。
沒想到楊敏與英租界一位大商人的女兒是同學,從她那聽說寧立言承包了碼頭以及早上有人鬧事的事情,便心急如焚地坐着汽車趕過來。在她的隨身手包裡,還帶了一支女用勃朗寧手槍,竟是準備着拼命。
在碼頭這裡有管理人員的休息室,本來是給碼頭調度用的,寧立言一來,那調度便自覺地離開,這裡便成了他的會客室。在楊敏面前,寧立言並沒有保留,坦陳自己的想法。
“今個那油鍋,不過是小兒把戲。王德發既沒有玩命的膽子,也置辦不起一鍋的滾油,只好用這法子來矇事。就算用江湖的規矩對付這麼個尿貨,也不過指顧間事,可是開了這個頭,後面的事就沒法收尾了。我敢打賭,做類似勾當的人會層出不窮,我便是三頭六臂,也招架不過來。所以乾脆用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找巡捕!”
“這便對了。”楊敏對於寧立言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高度贊同。“咱們是體面人,犯不上跟那些混蛋去硬拼,有事就得找巡捕。你能想明白這條,姐就放心了。以後不管誰來,都記得喊巡捕,不許蠻幹。”
“以後,應該不會有人來了。”寧立言一笑,“王德發擺油鍋的事,我已經聽到消息了。去找哈里森,也是用了很大人情。包括喬大律師出面,還有一些利益上的交換。花這麼大代價找洋人,不是真怕了王德發和他那口破油鍋,而是給他背後的那些人看,這裡面也包括劉光海。我是要告訴他們,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可以用江湖的遊戲規則,也可以用紳士的遊戲規則,至於用哪個規則玩,我說了算。他們只懂江湖的規則,不懂紳士的規則,所以他們玩不起!知道死活的,就不會再來我的碼頭,如果還有人敢來鬧事,我也不會客氣。”
“今天碼頭上,肯定有劉光海手下的耳目,說不定還有其他人馬。消息會散開,人們很快會知道我這個碼頭有英國巡捕撐腰,有腦子的就不會來了。他們一開始會罵我不守規矩,用不了多久便會怕我。這個世道就是這麼賤,吃江湖飯的,如何能夠免俗?袁彰武壞的規矩還少了?照樣沒人敢動他,我也是一樣。我過去用江湖手段,是因爲我赤手空拳,除了一股狠勁,加上一條性命,沒有其他資本。如今我有了碼頭,就是體面人,犯不上跟他們拼命。我用體面人的辦法跟他們玩,不管誰來搶我的地盤,我都跟他用法律說話。”
“所以你跟英國人簽了這合同,就是爲了用合法的手段解決問題?”楊敏聽寧立言陳述已經知道他籤合同的事,開始還認爲寧立言有點冒失,畢竟十年的承包款不是一筆小數目。
固然是匯豐擔保,可是每月要爲匯豐承運若干貨物償還利息,十年期滿歸還本金也不是小數目。現在聽來,反倒覺得寧立言有先見之明,這一步棋走在了世人前面。
“沒錯。天津的混混只知道靠拳頭加骨頭奪碼頭,不懂合同的厲害之處。我請喬大律師出面,就是讓他們見識下法律的威力。”
寧立言笑了笑,心中卻並不得意。法律也就是這幾年管用,等到日本人入侵租界,英國人被趕出天津時,所謂的法律便不起作用了。
“這喬大律師人真好,不但幫你定合同,還幫你介紹了哈里森副處長。我聽說洋人都不好打交道,真不知道喬律師怎麼跟他有交情。”
“大家都是吃司法飯的,有些交情也尋常。”寧立言回憶一下,昨天喬家良分手時給自己的電話號碼,以及今天哈里森對自己的態度,隱約覺得喬律師和哈里森之間,只怕不是普通的熟人那麼簡單。但是兩面有什麼更深的交情,自己此時也看不出。
楊敏這時想到另一個問題:“老三,你跟英國人簽了合同卻沒和日本人籤,三井碼頭那邊怎麼辦?要是到時候還有人去找你麻煩,可沒有巡捕給你救場。日租界警察署的華探長劉壽延是袁彰武的乾爹,心裡不知道多恨你,你找他幫忙只怕不容易。”
寧立言笑了,“敏姐,我和英國人籤合同,是我上趕着他們。三井碼頭那邊,則是他得求着我。咱打個賭,三天之內,日本人一準主動上門,讓我跟他們合作。不管劉壽延也好,還是其他人也好,沒人敢壞我的事,否則那幫東洋人,就得把他們生吞活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