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身邊的女人裡數武雲珠心眼和算計最少,平日大大咧咧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嘻嘻哈哈愛說愛笑,就算偶爾犯點脾氣,寧立言用不了五分鐘就能把她哄好。按照喬雪的說法,在當下這個世道,能活成武雲珠這個樣子,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她是個美人,但比不上喬雪、陳夢寒漂亮,雖然出身良好又缺少楊敏、湯巧珍那種大家閨秀的氣質。最擅長的乃是衝鋒陷陣,在天津又完全用不上。所以一直以來,她在寧立言身邊幫不上忙,就是在賑災時可以忙和一陣,也就是個幫忙助陣。寧立言一忙碌起來也顧不上她。
不過對武雲珠來說,這些都算不上什麼。
她是個豪爽而又單純的姑娘,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沒有多少心眼。砸花會鬥袁彰武本是寧立言的私人恩怨,幫助武雲珠是順手爲之。
在武雲珠看來,那就是天大的情份,有這份感情在,自己和寧立言就是打不散的鴛鴦。所以她寧可離開父親跑到天津,留在寧立言身邊,也不肯嫁給那個父親認可的將門虎子。
哪怕寧立言沒有太多時間陪她,哪怕寧立言身邊已經有了好幾個美人她也不在意。只要能看到三哥,她的心思足以。楊敏私下裡也囑咐過寧立言,不許欺負這個沒有孃家人的姑娘,否則自己決不答應。
武雲珠在寧家整天沒心沒肺的過日子,不是不擔心自己父親安危,而是太容易欺騙,也太相信寧立言。寧立言拿着消息來分析一通,告訴她武漢卿處境安全她就肯信。於是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只等着老爹奏凱還家。
這份電報如同一發子彈,把武雲珠的喜悅樂觀打得粉碎,高大強悍的關外女子變得比陳夢寒還要嬌弱。如果不是寧立言扶住她,人幾乎就要癱倒。目光呆滯嘴巴大張,反反覆覆就是一句話:“三哥,我爹咋了?”
“別慌,有我在呢,別害怕。老爺子什麼事都不會有,你放心!”寧立言扶着她坐下,武雲珠卻緊緊拉着寧立言不讓他離開。對於武雲珠來說,這個家裡真正被她當親人看待的就只有寧立言一個,此時自是不能放手。
寧立言看着她的樣子,不由想起了唐珞伊對自己的話。自己想的很多,做得實在太少。只顧慮着自己能力有限,給不了她們太多,卻忘了問一句,她們要的到底是什麼。
自己把她從一個火坑裡救出來若是就此不聞不問,把人放到這裡晾着,就自以爲算是救人。現在看來實在是太過糊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廢算不上善始善終。
他暖聲和氣地安撫着武雲珠:“別怕,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樣。只是孤零零一份電報,沒有人過來送信,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糟。你想想看,如果真的是老爺子有不測,通信員早就上門了。”
沒人送信有兩種可能,既可能是武漢卿的情況沒那麼壞,另一種可能是武漢卿及其部下整個團體,都陷入到絕境之中,以至於連人手都派不出來。好在武雲珠的腦子沒這麼精明,聽寧立言一說,臉上的神色就大爲好轉,完全沒想到另一種可能。
“三哥,你說得是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放心吧,沒什麼事,就是老爺子想你了,弄這麼個電報把你騙過去。上歲數人和小孩一樣,也淘氣着呢。”寧立言安慰着她,又看看電報。“你穩當住了,我安排一下手頭的事,就向英國人告假,然後陪你一起去滄縣。”
“三哥你這那麼多事,哪走得開?”
“走不走的開都得走,你這樣一個人出門我能放心麼?必須跟着你一起走。”
喬雪聽到這個消息,並不曾阻攔寧立言,反倒是不同意武雲珠去。不等武雲珠發作,她就搶先說出自己的道理:
“冀中不比天津,情況很是混亂。既有東北軍,保安團、也有土匪還有些自發的抗日武裝乃至鄉村得民團。無數勢力盤根交錯,經驗豐富得老江湖都可能陰溝翻船,何況是你?以你的脾氣到了滄縣必要壞事,搞不好就是一場大亂,就連立言都得被牽扯進去。”
“我知道你在擔心,但是在我看來,事情還沒那麼糟糕。我在白鯨買了消息,最近河北沒有大規模武裝衝突。殷汝耕雖然當了冀東行政公署專員,但是那些保安隊還沒認他這個上司。現在他還在整合隊伍的時候,騰不出手腳對抗日武裝下手。日本人爲了表示對殷汝耕的支持,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對冀東發起軍事行動。武旅長是身經百戰的老軍人,又得到了立言送去的軍火補給,和土匪或是其他地方武裝打仗,完全可以應付。現在又退到滄縣休整,我想情況不會有多嚴重。”
武雲珠被喬雪說得發愣,看向寧立言,後者點點頭表示認可。武雲珠長出口氣,蒼白的臉蛋終於有了血色:“那敢情好。可我爹這電報?”
“我想武旅長很可能在戰鬥裡受了點傷,在滄縣修養身體,思女心切出此下策。讓立言去一趟把武旅長接到天津,不是皆大歡喜。再說,你忘了你自己說過的,武旅長一直想給你說親?萬一是武旅長那位老上司又來提親,武旅長把你騙去嫁人,可怎麼好?”
“我爹……不能那樣吧?”武雲珠有些遲疑,她希望喬雪說的話都是真實,父親這份電報不過是計謀,但又覺得父親爲人不似如此。只是不知不覺間,她的思路已經被喬雪帶走,從一開始的六神無主轉移到這是否是個陰謀上面。
喬雪神態篤定:“他們在戰場上結下的友誼,遠遠超出常理範疇,爲了所謂的義氣還有面子,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你說過,你父親也很滿意那個追求你的青年,認爲他是個優秀的戰士,出色的指揮官。在老人家眼裡,那個年輕人比立言優秀得多。現在正是太平時期,等到殷汝耕完成整編,武旅長他們日子就難過了。趁着眼下太平先辦了你們的婚事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你要是非去不可,最好帶上嫁妝,免得到時候還要派人來天津取。”
“那……那我就先不去?”武雲珠有點猶豫。
喬雪趁熱打鐵:“這話就對了。不管有什麼事,立言都會爲你辦。再說他自己也有義務幫忙。”
寧立言對於武漢卿沒有任何義務可言,勉強可以稱作義務的,也就是“半子之勞”。喬雪話裡的意思,已然是承認了寧立言是武漢卿的女婿。若在平日裡聽到這話,武雲珠自是喜不自勝,但此時卻沒有半點笑容,只拉住寧立言的手囑咐着:
“你到那死說活說,都得把我爹拉回天津來。要抗日也不急在這一時啊,等到情形好一點再說。再說他那麼大歲數了,也該跟家好好待着享福,別讓他在前線晃盪了。”
寧立言點着頭,哄着武雲珠,又打趣說自己得去多買點桂順齋的點心,免得被人說不懂規矩。直到來到外面,他臉上笑容才消失,拉着喬雪的手問道:“白鯨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喬雪的神色也很嚴肅:“我剛纔的話一多半是真的。最近冀東確實沒有大規模武裝衝突,日本人也沒發動襲擊。但是我有一句話沒說,日本人和殷汝耕沒動手,不代表那邊太平。雜牌軍、土匪還有地方武裝打成一鍋粥,武漢卿的情況不容樂觀。你這次別一個人去,帶上唐小姐吧。”
寧立言一愣。這可不像是喬雪提出的建議,可是看她的神色又不像是給自己挖坑,難道這背後藏着更深的陷阱?
看出他的猶豫,喬雪道:“我這是真心話。武漢卿很有可能受了重傷,所以纔要和女兒見面。滄縣那沒有可靠的西醫,叫唐小姐跟你去,或許還能救武旅長一條命。再說華子傑的事情之後,租界裡對於珞伊的評價也不好。日本人疑心她的舉報另有原因,鮑里斯嫉恨她的戒菸丸,你帶她離開算是避風頭,也能給日本人釋疑。”
“你……不吃醋?”
喬雪哼了一聲:“我在你眼裡就是分不清輕重的小女人?不過你也別想着假公濟私就是,否則的話……”
她沒說後面的話,又囑咐寧立言千萬要謹慎,固然武漢卿是武雲珠的父親又是抗日將領,能救自然要救,但前提必須是自身絕對安全。若是局面不利,就立刻扔下武漢卿自己逃之夭夭。在喬雪心裡,一百個武漢卿也不如寧立言重要,不讓武雲珠去,就是擔心她衝動的性情誤事,自然更不許寧立言冒險。
從天津奔滄縣水旱兩條路,寧立言還是選擇走水路,從南運河出發直奔滄縣。
這條路不算太平,尤其之前幫小日向運物資,船隊川流不息,熱鬧的像是回到前清漕運興旺的年月。沿途土匪、水賊活動猖獗,讓這段運河變得甚是兇險。
爲防不測,寧立言隨身帶了兩把鏡面匣子,乃是正宗的德國造而非西班牙仿製品,帶快慢機可以打長點射,在點心盒子下面又暗藏了一支“勃朗寧”。
唐珞伊身上穿着一件提花閃光緞旗袍,穿着半高跟皮鞋拖着小皮箱,滿面春風的樣子像是要去旅行。
武雲珠不知道唐珞伊同行,楊敏等人全在家裡對武雲珠嚴防死守,也來不及送行,碼頭上送別得只有宋麗珠。她得氣色很好,陌生人看到她容光煥發的樣子,不會相信不久之前這個女人剛剛過了一次鬼門關,且再也做不成母親。
宋麗珠看着西服革履的寧立言以及一旁的唐珞伊,打趣道:“你們這樣,倒像是去旅行結婚的小夫妻。”
寧立言尷尬一笑,唐珞伊則大方地向寧立言身邊靠近了些,不曾作答。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人高聲招呼着:“老三!你這是去哪?怎麼不跟我說一聲,讓我送行?”
隨着說話聲,只見小日向白朗大步流星向着寧立言走來,兩個拎柳條箱的彪形大漢緊隨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