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碼頭早早的就被記者包圍了。整個租界的大小報館無一例外全都派出了自己的訪事記者,你推我搡爲自家的相機尋找好位置,把碼頭圍個水泄不通。
這裡面固然有領事的面子,更多的還是寧立言的人情。
天津的報人從前清的年月便練出了一副過人膽量,是有名的“混不論”。雖然租界不比華界,行事不敢過分。可是一個即將卸任的領事,也不值得他們過分巴結。有那份氣力還不如留下來,預備和新任領事套交情。
可領事的面子可以不賣,幫會的面子卻不敢不給。領事最多隻能讓一家報館封門,大不了換個名字再開。可幫會卻能對報人趕盡殺絕,輕則讓人在天津無處立足,重則肢體受損,是以寧立言按着規模給每家報館送去包裹不等大洋的紅封套,這幫人便乖乖派人給查理撐場面。
查理見到這人山人海的記者以及燃燒鎂粉產生的光芒,情緒也頗有些激動,調門比往日漲了三分。
“在我來中國之前,我的朋友對我說過。查理,我的朋友,你走運了。你將要登上一塊富饒的土地,那裡遍地是黃金,河流裡流淌的都是牛奶。這是馬可波羅遊記中記載的黃金之國,等你返回倫敦的時候,一定發了大財。他說的很對,這是個富饒的國家,充滿機遇的城市。如果我想發財,一定已經腰纏萬貫。但是我在祈禱的時候,不停地問自己,查理,這是不是你想要的?”
佟海山擠在人羣裡,眼睛緊盯着那艘“藍寶石”號貨船。他今天沒穿制服,混在人羣裡不容易被發現。方纔貨櫃上船時他仔細查點了人數,上船的苦力和下船的對不上,差了好幾個人,想必就是藉着運貨的機會,把人帶到了船上。
老謝說得沒錯,寧立言是要藉着查理的名頭,把藍衣社的人送走。一邊拿着太君的獎金,一邊和藍衣社眉來眼去,想要來個左右逢源,哪有這等好事?既下了水,就該和自己一樣,做個徹頭徹尾的漢奸,哪能給你留下退路。既想要兩面不得罪,便別怪我讓你兩頭落空。
佟海山的眼睛又看向人羣裡,湯巧珍今天沒露面,只派出了一個訪事記者。想着那個肯和自己喝咖啡的美麗女子,佟海山心裡就忍不住的發癢。他心裡有數,這種大家閨秀名門千金不會看上自己這種人,可那又怎麼樣?
只要把寧立言弄垮,這個女孩終究跑不出自己的手。得不到心也能得到人,哪怕只有一次,這輩子便不算白活。
一想到那等豔福,佟海山的膽量便格外大。不管是藍衣社還是青幫,他都已經不在乎。
查理的講話還在繼續。
“你們看到的,就是我全部的財富。我把我半生的積蓄,全都換成了這些戒菸丸。用我私人的財富作爲武器,向毒品宣戰,便是我最終的決定。我的後半生可能因此而潦倒,但是我的靈魂將享受安寧……”
佟海山悄悄向人羣外走去,查理的廢話講完,便是拍照,接着就該準備開船。自己犯不上參與這些,該是給日本人送信,準備動手了。
這幫該死的小日本,沒一個可以共謀大事。自己在英租界臥底,給他們提供消息,他們負責動手拿人就好。非要拉自己跟着查船,哪有那麼辦事的?這船查完了,自己也就暴露了,將來還怎麼當密探?這幫一輩子沒吃過小站稻的蘿蔔頭,都是羣天生的豬腦!
船離開英租界,沿海河南下,這一路都是中國的轄區,不歸日本人管。可是日本人若是犯起混蛋,便沒有那許多講究。兩艘日本蒸汽船停在水面上,只是沒有掛旗。甲板上是水手,船艙裡卻滿是全副武裝的日本大兵。
看着閃閃發光的刺刀,佟海山感覺喉嚨一陣發乾,連吞了幾口唾沫。回答木村問題的時候越發小心謹慎。
“您放心,我都看清楚了。運貨上船的苦力和下船的差了好幾個,這裡頭肯定有事。而且從昨天下午,碼頭上就戒備了。寧立言派了好幾十人跟那守着,不許外人靠近藍寶石,自然是房備走漏消息。對了,我還從華家藥房那掃聽來着,這批戒菸丸是存在華家的西藥庫,那裡面除了戒菸丸,還有不少消炎藥、止血藥。裝貨的時候怎麼裝法,誰知道?那貨櫃那麼大個,不可能裝的都是戒菸丸,說不定他們還要藉着這個機會,把違禁藥品倒騰出去!”
“既然你如此確定,我也別無選擇。這次行動我們承擔着巨大的政治風險,如果一無所獲的話……我們都會有麻煩。”
木村語氣冰冷,讓佟海山忍不住打個寒顫,心頭敲起了小鼓。雖然和木村不曾共事,但是按着日本人的德行,若是說出這種話,就意味着一旦行動失敗,必有殘酷懲罰降臨。
他的大腦高速轉動,回想着自己到底在哪個環節還有所疏漏。忽然,他心中升起一絲疑雲,在碼頭的那場熱鬧裡,似乎少了個人?
寧立言!
他作爲眼下租界裡頂出風頭的人物,這種場合怎麼也不該缺席。可是自己在碼頭上,確實沒看到他的影子,莫非這裡面有什麼說道?
他猶豫着要不要把這件事向木村做個彙報,可是沒等他開口,一個水手已經走進來彙報:“少佐,藍寶石號出現了!”
“升旗,開始行動!”
木村一聲令下,起身便向外走,來到佟海山身邊時,看了他一眼:“請佟先生跟我們一起行動,正好驗收一下你的成果。”
等到幾聲槍聲響過,蒸汽船把日本國旗掛起來的時候,佟海山才知道自己到底惹了多大的禍事。
那些在海河上往來穿梭的船隻聽到槍聲本不以爲然,可等看到日本旗,頓時炸了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小日本打進天津衛了!”隨後便有人下餃子似的朝海河裡跳,把自己的船扔在那不聞不問,任水流推着木船來回打轉。
日本兵舉起步槍向着水裡開火,不多時便能看到有暗紅色的血跡浮上水面。佟海山急道:“木村太君,這幫人不是藍寶石號的,打他們幹嘛?”
“這是戰爭,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過程。是讓人們學會遵守規則的必要手段,你不必多問。”木村沒再理會佟海山,而是緊盯着前方緩緩駛來的藍寶石號,眼睛裡滿是興奮的光芒。
佟海山明白了。
爲什麼寧立言不喜歡和日本人合作,就因爲他們是一羣瘋子!爲了戰爭便要隨便殺人,這是從不曾聽說過的行徑。他們這麼幹,就不怕遭報應?自己又會不會成爲報應的一環?自己家幾代祖輩辛苦維持着黑白兩道的交情,全靠人情面子混飯吃,若是給這麼羣瘋子效力,日後自己還能不能混得下去?
他腦子裡轉着無數念頭,以至於日本人如何攔停藍寶石號以及如何與船長交涉都不曾聽見。等到木村招呼他的時候,佟海山只看到英國船長已經被兩把刺刀抵住胸膛,水手、輪機長等人都被叫到甲板上列隊,日本人正從裡面尋找誰是藍衣社。
木村招呼佟海山上了船,有人已經取來了撬棍和斧子,幾個日本大兵上去,不管不顧地朝着貨櫃招呼。不多時貨櫃的門便被砸的稀爛,露出裡面碼放整齊的藥品。
日本大兵只顧搜查不講究體面,包裝完好的戒菸丸被從貨櫃裡抽出來,丟的到處都是,藥丸在甲板上滾來滾去,包裝被軍靴來回踐踏碾壓,變得不成樣子。這幫人手腳快,一個貨櫃很快就掏空了。除了戒菸丸,便是日本的仁丹,再有些治時疫病的藥品,種類繁多卻不見消炎藥和止血藥等軍用藥物的蹤跡。
木村看了一眼佟海山:“你確定他們只運了這一個貨櫃上船?”
“我……確定。”佟海山吞了口唾沫,額頭上滿是汗珠。這麼多的藥丸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卻找不到違禁藥品,這件事可不好交差。尤其這些藥品屬於英國領事,便是日本人也壓不住。但是要他信口胡說,硬說還有其他貨櫃,卻又絕對不敢,一時失了方寸。
忽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隔艙!他們這船上還有隔艙。拿氣割割出來的,裡面藏着人!你們去那看看!”
木村做個手勢,幾個日本大兵舉着步槍便衝進船艙裡。這幫憲兵搜查的能力不弱,不多時便有了收穫。聽到幾聲口哨響起,木村臉上也露出喜色,帶着佟海山一路衝進船艙。
隔艙裡的人被帶了出來,一共十四個,全是中國人的打扮。爲首的是個面色陰沉的中年人,一雙眸子閃爍寒光,語氣陰森如同閻羅。木村看到中年人的面目,神色也是一變。
“荒木君?怎麼……怎麼會是你們?”
“英租界正在戒嚴,寧立言通過這種方式送我們出租界。本來說是在河北下船,沒想到驚動了木村少佐前來迎接。你們的工作很出色,青木公館行動組,被你們一網打盡了!你們的豐功偉績,我會向酒井參謀長做詳細說明!”
就在此時,一艘懸掛英國國旗的汽船正向事發地駛來,查理站在甲板上,彷彿即將上陣的將軍。而他的士兵,就是身後那些訪事記者。這幫人也不曾想到有這等好運氣,一場人情應酬,居然應酬出一個大新聞來,全都志得意滿。所謂看熱鬧不怕事大,都惦記着這場亂子越大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