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咖啡館內。
喬雪不停攪動着手中的調羹,讓調羹與咖啡杯發出輕微的碰撞之聲,眉頭微微皺起,毫不掩飾自己的煩躁與不耐。她本就是絕色佳麗,又喜好參加社交,自然少不了追求者。
對於喬雪來說,這些追求者也是她手頭資源的一部分。夠資格追求她的人,本身都擁有一定身份地位,能爲她行事提供方便。喬雪足夠精明又不缺乏社交手腕,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善意,又如何委婉地斷絕對方的念想,不讓自己吃虧。
是以她看起來容易接近,也容易成爲朋友。可是一旦試圖與她的關係更進一步,就會發現自己越追離她月圓,不論做出何等努力也無法打動芳心。白鯨咖啡館內將她稱爲冰美人的原因也在於此。唐珞伊的冷在表面,喬雪的冷則在心裡。
偶爾也會有一些不知進退的蠢材,不管她暗示的何等明顯,依舊糾纏不清,這時候喬雪就只好拋棄淑女的矜持,用一些激烈的手段讓對方知難而退。哪怕因此就徹底斷絕交情,也在所不惜。
夠資格追求她的男人通常都會顧及體面,不會讓情況惡化到這般地步。只有日本人是出名的死心眼且又不會看風色,惹得喬雪發作也就是情理中事。
在她對面的男子年紀在三十左右,個子不高身材結實,相貌雖然稱不上英俊但也算五官端正。一身銀灰色西裝穿得象是軍服,看不出半點閒適安逸的風範。坐在喬雪對面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似乎隨時都做好搏鬥的準備。
因爲少年時在田間勞作被太陽曬黑的皮膚,此時還帶着幾許紅暈,說話也有些不利落,但是日本大男子主義的派頭卻始終不肯放下來,私密話說得像是下命令。
“你知道的,我現在這樣做是在違反紀律,一旦事情曝光我將失去一切,包括我的名聲和前途。事實上如果被我國的情報人員知道我走進了這家咖啡館,他們就會對我展開調查。你應該知道我是爲什麼纔會冒這種風險……”
“爲了兩千日元的報酬,否則還能爲什麼?你們國家小氣,租界裡的人都知道,雖然你是警察總署的警部,但一個月也就掙兩壺醋錢。”喬雪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心裡鄙夷着日本的教育。
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居然教出這麼一幫榆木腦袋?連兩情相悅和一廂情願都分不清,還能指望他們做成什麼事?就算眼瞎難道耳朵也聾?身爲白帽衙門的高級幹部自身就是情報體系一部分,難道不曾知道本小姐如今名花有主已經有了男朋友?還在這羅嗦,實在讓人厭煩。
不對……自己怎麼也學着本地人的習慣,把日租界警察署稱爲白帽衙門?都是寧立言那把自己給帶壞了,回頭饒不了他。
想到寧立言,喬雪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這淡淡的微笑讓對面的男人癡迷,近而差點陷入瘋狂。他幾乎吼叫起來:“不!我不是爲了錢,我是爲了你!我在出賣我的國家,我爲了你已經背叛了對天皇的忠誠難道你不明白麼?”
“閉嘴!你想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警察署的大島警部做了白鯨線人?”喬雪毫不客氣地訓斥着。
大島不怒反喜,額頭上都笑出了皺紋。“沒錯,我就知道,你是會接受我的,你看你現在已經開始關心我了。中國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果然是沒錯的。”
“夠了!”喬雪打斷他的話,把信封朝前一推:“數數,兩千五百塊一分不少。兩千塊是付你的報酬,另外五百塊算是我奉送,這兩年你送我的那堆禮物雖然我全都不喜歡,但是卻無法退回去,只好折價返還。你們的國家窮掉了底,這筆錢足夠在你的九州老家蓋一棟氣派的房子,再找個媳婦。你今後如果想賺錢,就來這裡,我會安排人和你見面,價格從優。至於想請我吃飯、看歌劇等等,恕不奉陪。”
大島看着信封又看看喬雪,滿臉的驚詫:“不……你不能這樣。你明知道我喜歡你,想要娶你爲妻……”
“我有答應過你麼?”喬雪的語氣變得冷漠,與唐珞伊不同,她臉上永遠帶着笑,可是眼睛裡卻隨時可以遞出刀,比唐珞伊更能傷人。
“你好歹也是個體面人,別讓別人把話說得太透。趕緊着回去吧,聽說新阪狂也調走了,要來個新的署長。你們這幫高級警探得小心點,別讓人當雞宰了。我約了男朋友吃飯,先走一步了。”
“不!”大島猛地一拍桌子:“你不能走!你必須給我個交待!”
“我話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你連這都聽不懂,我就要懷疑你提供的情報是否有購買價值。另外我得提醒你一句,這是英租界不是日租界,而且這裡的消息傳播的很快。如果你現在不離開的話,半小時之後你的上司就會知道你來過這,然後……砰!你就全完了!”
喬雪俏皮地眯上一隻眼,右手比劃了個手槍的造型,朝着大島做了個射擊動作。
大島的麪皮一陣黑一陣紅,豁然從座位上站起,兩眼緊瞪着喬雪。喬雪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看着他,櫃檯後契訶夫停止了擦酒杯,兩眼盯緊了大島的後背。
沉默了大約五秒,大島忽然像個泄氣地皮球一樣,渾身的氣勢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喃喃自語着:“我買了戒指……我準備向你求婚。我知道必須在吉川君到來之前完成這一切,否則就會失去機會。沒想到……還是失敗了。我希望你認真的考慮一下,我願意爲你承擔吉川的怒火!除了我沒人有這份膽量和吉川爭奪女人,你的男朋友也不能。你不可能嫁給那個支那人,你要麼嫁給我,要麼就只能屬於吉川。”
喬雪不說話,只冷漠地看着門口,大島絕望地轉過身,腳步踉蹌着向外面走去,彷彿腿上綁了幾十個沙袋。看着他的背影,喬雪的神色並沒有放鬆,反倒是變得越發凝重起來:吉川……該死!這傢伙居然還沒結婚麼?
“嘿,我的冰美人,你遇到了麻煩?是否需要老契訶夫爲你排憂解難?三樓那些吃白食的傢伙閒着也是閒着,讓他們做點事也是應該的。”
契訶夫平素少言寡語,對於喬雪倒是很關係。喬雪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搖頭道:“不必了,這件事我自己可以解決。”說話間轉身上樓,直奔露絲雅的房間。
周夫子死說活勸地把寧立言拉住,小元寶則低眉順眼地哄着楊敏。等到都落座,周夫子看看小元寶,忽然道:“你去幫寧三爺叫一桌魯菜,只要菜好不怕花錢。”
“這事打個電話不就行麼?還用得着我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面?”小元寶哼了一聲:“我剛幫着你把人勸住,現在就要把我支走?有什麼話不能當我面說啊?”
“讓你去就去!哪那麼多話!”周夫子破天荒發起了脾氣,小元寶也被嚇了一跳,嘟囔着老不死之類的話,摔門走了出去。周夫子又看了一眼楊敏,見寧立言眼神不善,只好咳嗽一聲把轟人的話吞了回去。
“三爺別見怪,實在是這件事關係重大,老朽不得不小心一些。實不相瞞,這事的真相按說只有貝勒爺知道,我這等清客幕賓也是不知究竟的。只不過老貝勒在日,與我乃是推心置腹的交情,有話從不避諱……”
“行了,你就直說老貝勒被你架愣的不知道東南西北,所謂的機密也被你掌握住就完了。到底怎麼回事快說!”寧立言現在反倒是拿捏了主動,剛纔那一場鬧,周夫子也不敢再拿個長輩架子,在寧立言面前半點體面也無。
“三爺說得是,是老朽不盡不實了。”他看看外面,似乎還有些不放心,向前湊了兩步來到寧立言面前壓低聲音道:“跟三爺交底,您說得沒錯,那一家子死活其實貝勒爺並不在意,就算租界找不到人破不了案也沒關係,貝勒爺關心的是錢,是一大筆錢。”
“錢?”寧立言翻翻眼珠子:“我倒是知道,宗室人家自己不管帳,王爺貝勒的財產都在管家手裡打理。宣統退位之後,不少宗室一夜之間破產,管家發了大財。東家跌倒西賓吃飽的事發生了不少,你這老小子這些年怕是也沒少摟,養這個小妖精的挑費,都是你們貝勒替你出的吧?”
“好說,好說。我這些年爲他們家也是沒少受累,賺幾個辛苦錢養老罷了。”周夫子滿面陪笑:“實不相瞞,這筆錢可不是我這點小花頭能比的。那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實在說不出來,只好張開雙手比劃着,看模樣就像是要上天。
“寧三爺您總知道庚子國變吧?八國聯軍打進京師,老佛爺西狩時的悽慘模樣,外面說書的都知道就不用我多講。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比起要飯的花子也好不到哪去。可是大清國那些金銀財寶呢?那些古董珍玩呢?八國聯軍是搶走了無數,但是這偌大的國家幾百年積蓄也不能都便宜了他們不是?”
“嗯?這話怎麼個意思?”
“義和團打北堂的時候,就有人看出來情況不妙,那麼多人打不下西什庫,還怎麼跟各國聯軍打?便有幾個志士想要爲國家保留幾分元氣……”
“偷東西就偷東西,別說得那麼光明正大!也別說,要幹這個也就是太監和宗室幹起來容易,家賊難防古今一理。接着說。”
周夫子乾笑兩聲:“話不是這麼說……其實當時從宮裡拿東西的人很多,都是些下賤的奴才,偷了宮中之物轉頭就送到了當鋪裡。當時北京城的大小當鋪可是沒少靠着皇宮發財,可是等到洋人進城,這些人就沒了主意。自古來亂兵進城必然先搶當鋪,洋鬼子也不例外。當時北京最大的一家當鋪“元盛號”知道不好,託了會友鏢局把當鋪的東西連同東家一家人送去鄉下,可是人剛出城就中了埋伏。雖說押鏢的爺們本事不錯,可抵不住洋槍,不但丟了鏢也沒保住命,元盛號後來關張也和這事有關。”
寧立言琢磨着說道:“你等會……這殺人劫財的,別是你們那老貝勒吧?你剛纔說這大管家庚子年受傷,也是因爲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