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再次看到劉運盛時已經是次日清晨,天剛亮四姨太就把他叫了起來。就算名義上有個表姐表弟的名分,這種行爲也頗爲失禮,惹得唐珞伊神情越發不快。
可是四姨太這時的神情格外嚴肅,那股子媚勁沒了蹤跡,只是不住地道歉:“這是運盛的意思,我也沒辦法。”
藉着走路的時間,寧立言詢問着情況,四姨太所知也有限,只知道凝香被逼死其他也不得而知。是以寧立言與劉運盛一見面,就連忙地安撫着,連說着節哀順變之類的人情話。
從模樣上看劉運盛沒有多少變化,依舊是滿面和氣如同個彌勒佛。這個河盜手上的人命不知多少,其中固然有仇人也有親人。按照常理判斷,凝香這種最多算是相好的青樓女子死去,對他沒有多少影響,劉運盛表現出來的狀態也是如此。
但寧立言還是感覺到,劉運盛身上有某些東西和昨天大不相同。這是一種情緒,而不是身體的器官變化,無法目測只能靠心去體會。前世裡他見過太多走投無路之後想要孤注一擲的人,身上都能感受到這種情緒。
劉運盛約見自己的地方乃是劉家的書房,以劉家的家風,這種地方存在的意義除了附庸風雅再無其他。平日裡不會有人過來,也就成了事實上的密室。密室相邀,連四姨太都被趕出去只剩兩人密談,再結合劉運盛這種情緒上的不尋常,寧立言心中已經有個大概的判斷:劉運盛找自己,多半也是要做殺人的勾當。
“今個這屋裡只有爺們沒有娘們,咱們就說痛快話。”劉運盛開門見山:
“表弟想要和我做生意,那是看得起我,我沒有拒絕的道理。可是我也說過了,現如今有人卡着咱們的脖子,這生意不好做。搞不好就是血本無歸,我不能坑了親戚。”
“好說,買賣不成交情在。在滄縣認了個親戚,這趟就沒白來,將來有時間到天津英租界找我,讓小弟做個東道。”
“不!這生意不一定沒法做,只是得先做另一樁生意,這樁生意成了,咱們的生意才能合作。運河上的生意是三爺關照我,這樁生意是我請三爺幫忙。”
“好說。但不知是什麼生意?”
“人命!三爺敢做麼!”劉運盛的眼睛緊盯着寧立言。
寧立言微微一笑:“人命啊……這生意是你的長處,讓給外人做不是捨近求遠?”
“我有我的難處,要是倒退二十年這生意我不會麻煩外人,自己就辦了。可現在不行了,我有家有業,有一大家子人家,還有那麼多弟兄。而且弟兄們也大多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拖累。不能只顧着自己痛快,不管旁人生死,只好請三爺幫忙。咱們醜話說前面,這個人不好殺,搞不好還會丟掉自己的命,要是三爺害怕就自當我沒說,一會我請你喝大酒,晚上接着打牌!”
“不好殺的人多了,算不上什麼大事。可是咱都是買賣人,應該明白一個道理,買賣越難做,就越該多掙錢。要是沒什麼賺頭,那就算了吧。”
劉運盛點頭道:“三爺的話沒錯。錢財多少我不好下結論,只能告訴三爺,這筆生意要是成了,我出四十根金條……外加老四!”
劉運盛看着寧立言,神情很從容:“我的情況三爺多半也知道了吧?老四是個能讓男人快活賽神仙的活寶,可縱是活寶也治不好我的病,讓她守了活寡,這是我對不起她的地方。只要這次的事能成,我就放她一條活路,另外再送她一筆嫁妝,保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表姐夫還真是下了血本,但不知是誰的腦袋這麼值錢?”
“雷佔魁!”
父女兩人說出了同一個名字,態度上倒是不同。劉運盛說得很平常,但是其中包含的殺意卻遠遠勝過劉婉兮的歇斯底里。他就像是個說書先生,在說着上古年間的前塵舊事,把自己和凝香結交的過程,以及兩人之間的感情從頭到尾敘述着,乃至於昨天晚上凝香的死以及雷佔魁的條件。
“雷佔魁要婉兮和老四一起陪他一個晚上才肯答應不再追究。因爲上次在家裡老四打了他一個耳光,婉兮咬過他,所以他就放不過她們。明知道她們的關係,也非要如此。他不拿我劉運盛當人,讓我的老婆、閨女都陪他,這可以。長江後浪推前浪,他比我狠比我橫,我乖乖認慫。再說老四守了這幾年活寡,早就熬不住了,偷人是遲早的事,我看開了。他想要婉兮,我也可以答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個當爹的,說我窩囊,我不在乎。閨女早晚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養她這麼多年,又花錢送她讀書已經很對得起她,不可能爲了她出頭,賭上這一家老小的性命財產。就算是讓她和老四一起去陪雷佔魁,我也可以忍。可是凝香這事……我忍不了!凝香……她是個多好的女人啊!我劉運盛當了多年的強盜自認是個鐵石心腸,也不捨得動這樣的女人一手指頭,他們怎麼就下得去手?”
劉運盛臉上的肥肉抽搐着:“我承認我不行了。我有了錢,卻沒了膽量,不像年輕的時候,爲了幾塊大洋就敢殺人。雖然我想爲凝香報仇,可我沒有這個膽子,更不敢爲了一個女人押上自己全部身家,只能請三爺幫忙。你是個生面孔,本地人大多不認識你,只要你結果了他,我安排你和唐小姐離開,保證你們平安離開滄縣。將來咱們再談買賣,你要幾分利,我就給你幾分利,這條水道你說了算!”
“表姐夫手下人才濟濟,運河上更是有南來北往的好漢,以表姐夫開出的條件,找個高手不是難事,沒必要找我吧?”
“來不及了。”劉運盛搖頭道:“雷佔魁今晚上就要婉兮和老四過去。我不在乎婉兮和老四,但是凝香屍骨未寒,我的閨女就去陪逼死她的仇人,這個臉面我丟不起!我就算親手殺了我閨女,也不會讓雷佔魁碰她!要是今晚不見人,明天一早滄縣就得打成一鍋粥。我的人馬不如他的多,更沒有他的勢力。若是和他正面開戰,這百多號人槍怕是就保不住了。我不能爲了我自己的體面,讓弟兄們去送死不是?必須在今晚把事情解決,這麼短的時間,我找不到可靠的人。胡亂找個槍手,只會壞事。”
“那我要是不答應呢?”
劉運盛苦笑道:“三爺放心,你就算不答應我也不會爲難你。說句良心話,我這個窩囊廢還能威脅誰?又能把誰怎麼樣?如果三爺不答應,我也只好預備一包砒霜,全家老小下去,陪凝香作伴。我在陽間和凝香沒做成夫妻,期盼着陰間續上緣分。”
“殺了雷佔魁,就等於捅了馬蜂窩,表姐夫有多少把握送我離開?”
“你儘管放心。雷英現在還躺在醫院裡,雷佔魁如果死了,雷家兵羣龍無首,這個城裡就是我說了算。我在運河上混了那麼多年,手上自然有船,讓弟兄們護送你到碼頭,然後用船送你們迴天津,神不知鬼不覺,保證平安無事。老四和黃金,我都會放在那條船上,到了天津連人帶錢都是你的。”
“雷佔魁不是普通人,殺了他可是要鬧出大動靜的。”
“這也好辦。前些日子他們爺們剛在清風樓火併了救國軍,這幾天他一直防備着對方報復。只要三爺行動成功,我就從死牢裡抓幾個倒黴蛋出來,說他們是抗日救國軍的精兵,整件事都是他們乾的,再來個就地槍決,保證不會牽連到三爺頭上。”
寧立言思忖着,“聽你這麼說,倒是安排得頭頭是道。可是我跟你說實話,我從沒自己動手殺過人,要殺的又是本地草頭王,我不能不謹慎。你得讓我看看地形,判斷一下是否方便下手以及逃脫才能給你答覆。時間太緊張了,否則的話,我可以幫你請幾個好手。”
劉運盛道:“我現在沒有跟人兜圈子的心思,咱們有話直說吧。三爺若是不想做,我絕不勉強。若是嫌錢少,你就開個價,只要能結果了雷佔魁,多少錢我都不在乎!”
“爽快!”寧立言微微一笑:“表姐夫說話痛快,我也就不繞圈子了。我也是江湖上的人,不會稀裡糊塗給人當槍使。你得讓我知道整個計劃,也得讓我看見船看見錢還得看見人。”
“船和錢好說,人怎麼個看見法?”
“一會我去看地形,讓玉蘭花陪我。”
劉運盛毫不猶豫:“這沒問題!從現在開始她是你的人了,你們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至於黃金和船我得準備一下,兩個小時以後保證你看見。”
“一言爲定!現在請表姐夫把你的計劃介紹一下,雷佔魁不是個省油的燈,我們如果殺不了他,自己就得死。所以計劃必須周詳,大意不得!”
兩個小時之後,滄縣碼頭。
寧立言和四姨太從小船上下來,四姨太就像是喝醉了酒,粉面通紅呼吸急促腳步踉蹌,若是沒有寧立言攙扶,便不能走路。
一路走一路笑,笑聲如同銀鈴,說話的聲音甜如蜜糖。“一根十六兩,整整四十根,這麼多大條子,都是我們的了!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那麼多金條,還有那個錢摺子。劉運盛不但把我送給你,還肯拿一萬塊大頭做我的嫁妝,太陽簡直是從西邊出來了。我的心到現在還像是打鼓似地亂跳,不信你摸摸看……真是的,劉胖子自己都不在乎了,你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別笑話,表姐不像你。你的命好,一出生就是大戶人家,這輩子怕是從不知道什麼叫窮,也不知道捱餓是什麼滋味。我命苦,從小到大沒見過大錢,當初我爹十塊大洋就把我賣給了師父。後來師父又二百塊大洋把我賣給劉運盛這麼個強盜做小老婆。這麼多金條,能買多少個我啊?咱可說好了,這些條子必須給我一半!反正將來我整個人都是你的,條子在誰那都一樣,將來都給咱兒子,對吧?”四姨太邊說,邊輕輕扭着胯骨,撞着寧立言。
“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這些條子都是你的。”
四姨太在寧立言腰上一擰:“壞東西!那事姐姐早就應你了,是你自己不敢。怎麼現在還拿來當條件?”
“不是那事。今晚上我離開滄縣的時候要帶一個人走,這事你幫我辦。”
“誰啊?”
“劉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