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巧珍的行動算不上隱蔽,她幾時來到外面,幾時聽到兩人講話,寧立言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最後對曲振邦那些問題,於湯巧珍而言,威力堪比重磅炸彈,足以摧毀她理智的堤壩,讓她陷入混亂與迷惘。
現在的她雖然表面鎮靜,但是心裡怕是早開了鍋,屬於六神無主的狀態。
這等狀態的女子最容易受男人的蠱惑欺騙,在市面上,便是男人嘴邊的一道菜,眼下自己想對她做些什麼,都非常容易。若是放在前世,他多半就一腳油門,汽車直接開到交通飯店。
但是看着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想着她所受的驚嚇以及方纔湯家的變故,乃至於自己走進房門時,看到的那種決絕,寧立言並沒有改變行車路線。等開出一段距離之後才問道:“家裡……怎麼樣了?”
沒有迴應。少女還處於迷惘之中,腦筋沒有恢復清醒,不知道怎麼回答問題。
過了好一陣,湯巧珍才小聲道:“還是那個樣子,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們過段時間就會這樣鬧。只不過過去我爹是大帥,娘不敢鬧得太兇。來到天津以後,便越鬧越厲害了。娘說過,不能鬧就會挨欺負,所以還要我學她的樣子,將來也好這樣鬧,可是我……不喜歡。”
想了想方纔爭吵的樣子,寧立言心裡越發覺得湯巧珍可憐。在外人眼中光鮮的大小姐,一樣有自己的苦楚,卻是不足爲外人道。
他心頭暗自慶幸,今天總算自己來得及時,否則這樣的女孩子如果真被拉去巡捕房乃至憲兵隊,怕是終其一生都無法走出那個陰影,用不了多久就會抑鬱而終甚至自盡都有可能。老天總算是憐憫她,也是憐憫自己,給了自己做好事的機會。自己走的這條路少不了做些違背良知的勾當,多做些善事,便算是彌補。
他又問道:“紅玫瑰旅社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就是我和三哥說過的那件事了。”湯巧珍低下頭,有些害羞,也有些自責。“我知道,我不應該擅自行動的,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做點事。我們的報紙快發行了,創刊號應該有一個足夠有力量的新聞,所以我想去採訪救國軍的將軍。”
“等等……你是說,你想要採訪王殿臣?”寧立言聲音提高了一些,湯巧珍則越發的怯懦,
“我知道錯了,三哥別罵我了。王將軍也說我們是胡鬧,他這個人很和氣的,今天還是第一次看他衝我發脾氣。我一說來意,他就說我是在胡鬧,然就帶着自己的部下離開。當時的情況確實危險,他們剛走,巡捕就來了,晚走一步就要被抓住了。”
救國軍以弱旅孤師,在糧彈兩絀的惡劣環境下與強敵周旋數年,自然不會是僥倖。王殿臣的警覺性比寧立言許多前世同袍尤有勝之。也正是因爲擁有這樣的謹慎,寧立言才願意與他交易。不過王殿臣他們能夠順利突圍,除了自己的因素之外,只怕眼前的少女,也沒少出力氣。
“是不是你給他們吸引了不少追兵?如果不是這樣,只怕他們想走也沒那麼容易。”
“也沒有了,我哪有那個本事啊。我只是摔了個暖壺,又大叫了一聲。大概是聲音太像開槍了,幾個巡捕就衝進來,還用槍指我,要把我抓走。我報出身份之後,他們纔沒敢亂動……”
回想起下午在旅社差點被抓的情形,湯巧珍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尤其是在寧立言面前,她發現自己的恐懼和柔弱被進一步放大,比起平日更爲嚴重。
或許是這個男人給了她一直以來缺少的安全感,讓她願意蜷縮在他身後,享受他的保護。自己越害怕越柔弱,他就越會保護自己。這點小心思如果不是現在回想,甚至連她自己都沒能發覺。
寧立言問道:“只有你自己?”
“不,還有兩個同學。一個是鹽業銀行襄理的女兒,還一個是泰豐麪粉廠三掌櫃的女兒。哎呀……糟了!”說到這裡,湯巧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這兩個同學也在危險之中,與自己相比,兩家的家室背景都遠遠不及,抓她們比抓自己更容易。更重要的是……她們可沒有一個三哥肯站在自己面前,跟巡捕房硬抗。
湯巧珍當然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要求寧立言去救兩個同窗,這話沒法說出口。可是那種地方是個什麼情況她心裡也有數,自己逃出虎口,自然也要關心同學的安危。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額頭上汗出如漿,視線焦急地左顧右盼,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麼,雙手不住地攥着衣角用力揉搓。
“前面不遠有個郵電局,你去打電話問問她們的情況。”寧立言開口道。
“問……我可以問麼?”少女用小兔子一樣的眼神看着寧立言,彷彿是個受氣的奴隸。
“看你說的,我又不是你的主人憑什麼約束你的行動?想打就去打一個,如果我能幫上忙,也會想辦法。”
“真的?”湯巧珍臉上一下子露出笑容,精神也變得興奮起來。不知是出於可以營救同學的歡喜,還是因爲有人可以這樣寵愛自己而開心。
因家庭的矛盾以及方纔被捕時全家人冷漠帶來的刺激,暫時都被這種喜悅所沖淡,乃至她走進郵電局時,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
等她走進去,寧立言從反光鏡裡向後看,果然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着那部破福特。寧立言哼了一聲,一會過了萬國橋便是法租界,從法租界到英租界的“俄國城”,還有好長一段路,要是想擺脫他們一點都不難。
露絲雅並沒有招呼喬雪,而是把自己的一部意大利出產菲亞特借給了寧立言。雖然車子性能不如外面那輛阿爾法羅密歐,但是比日本人開的破福特強多了。東洋人摳門的毛病,在間諜這種需要大筆錢財開銷的事業上也不例外,遲早會栽個大跟頭。
寧立言尋思的當口,湯巧珍已經從郵電局走出來。她走的速度很快,步履生風,等回到座位時寧立言發現她的臉色頗爲難看,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問道:“怎麼?她們出事了?”
“沒有。”湯巧珍回答着。“她們的情形好的很,什麼都沒發生過。”
“那是好事,你怎麼反倒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你希望她們被巡捕騷擾?”
“我當然希望她們沒事,可是這不對頭。我們明明是一起被發現的,巡捕只到我家找麻煩,卻不去找另外兩人的麻煩,這太奇怪了。我總感覺,這件事背後有蹊蹺,就連今天我們去紅玫瑰旅社都可能是個圈套。我們一到旅社,巡捕就來了,證明他們在跟蹤我們。可是他們怎麼直到我們要去見王將軍他們?三哥,我懷疑我們中間……有內奸。”
湯巧珍板着臉表情認真,只是搭配上她清秀可愛的面容,這種表情給人的感覺是可愛多過嚴肅。寧立言看着她的模樣,心中爲她叫了聲好。
之前初見王仁鏗那次,他就發現湯巧珍有做特工的潛質,這次的事讓他更加確定自己想得沒錯。
聽湯巧珍敘述事情經過,寧立言就確定她們中存在叛徒。但是湯巧珍性情天真,直說怕她接受不了,心裡還在考慮怎麼措辭。沒想到通過兩個電話,她這麼快就產生了懷疑,當真是個好苗子。
若是用心培養,加上足夠的訓練,說不定就是這行裡有一朵盛開鮮花。
只不過間諜這個行業太過兇險,尤其對於一個漂亮女子來說,往往還要付出巨大的犧牲。湯巧珍出身富貴之家,又不是那種放蕩的女人,自己不該把她拉進這趟渾水。
這個苗子,不要也罷。
寧立言看看她:“你有懷疑目標麼?”
“沒有……其實我就是在猜,也許是我猜錯了。我倒希望是那樣,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真不希望她們中間出現一個告密者甚至是漢奸。我就是覺得奇怪,自己又拿不準。”
“拿不準的事就不要亂說,一旦消息泄露,大家便沒法再做朋友。因爲無端的猜疑讓自己失去友情,是不理智的事。至於她們……回頭請她們出來吃頓飯,我跟她們聊聊。”
湯巧珍點點頭,神色間很是有些期待,“我就知道,跟三哥一說,三哥肯定幫我。除了三哥,這話我跟誰也不說。”
車從萬國橋下去,便進入了法租界,工部局新近修繕的柏油路寬闊平整,天生是賽車的地方。後方跟蹤的福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開始努力提升速度,但是在駕駛員水平相若的前提下,車輛本身的性能決定了冠軍的歸屬。
寧立言低聲吩咐了一句:“坐穩了。”腳下用力,菲亞特的發動機發出陣陣轟鳴,如同困在籠中的野獸終於得以逃脫,興奮地嘶吼,在人力車伕的陣陣驚叫、咒罵以及躲避中,一騎絕塵,將福特車遠遠甩在了後方,直至從後視鏡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