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平安。
次日剛剛用過早飯,房間的門便被敲響,走進來的也是一男一女。男人四十開外,身形又矮又胖,好像個肉墩子。
軍裝穿在身上緊繃繃的,前胸的排扣隨時可能被肚腩的肥肉崩飛。一張圓臉上,生得一副水泡眼,相貌像是廟裡的彌勒佛,讓人看着就忍不住想笑。
隨他進來的女人比他小大概二十歲,身高與寧立言差相彷彿,體態豐滿相貌俊俏。一張瓜子臉,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流動媚態撩人,一進門眼睛就落到寧立言身上不願意挪開。一身閃光緞旗袍,開衩高的嚇人,雙腿若隱若現,便是在天津的租界都可以算作大膽在滄縣怕是僅此一家。說起話來聲音悅耳,像是受過某方面專業訓練。
雙方見面,來人報了家門。這個矮胖子乃是滄縣保安區大隊大隊長劉運盛,這個女人則是他的四姨太,乃是唱鐵片大鼓出身,藝名玉蘭花。
雙方一坐下來,玉蘭花便搶先開口:“昨個大巴掌給我們送信,我家老劉還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見面。我一聽就不幹了,死拉活拽地把他帶過來。補充別的就沖人也得來啊。天津的寧三爺,這可是實在的親戚,哪能不見?不提買賣上的事,單說親戚來了自家地面也不能不招待不是?哦對了,三爺還不知道吧,我跟你可不是外人。我爹在青縣跑碼頭的時候認識的我娘,然後便有了我。我娘跟寧老太爺乃是本家同族,我姥爺的名字就落在寧家族譜上,我姥家那頭跟您老姓的是一個寧。看着三爺比我年輕點,我就攀個大,叫你一聲表弟。這多好,年紀輕輕的也就別爺來爺去,把人都叫老了,我就喊你三表弟你就喊我表姐。咱是實打實的孃家親戚,我說老劉啊,我如今可有了孃家人,你今後要是再敢欺負我,我就去天津找我三表弟,再不回這個破地方!”
劉運盛摘下軍帽,露出顆光頭,用手抓撓着頭皮嘿嘿笑道:“看你說的,你就是我的命,我哪敢欺負你啊?這不是爲了你,我連上峰的命令都不顧了,巴巴地跑過來拜客麼?”
昨天晚上寧立言與唐珞伊進城之後,那綽號“大巴掌”的把頭便按着寧立言的吩咐,去找了在本地的關係。劉運盛也是青幫出身,年輕時乃是這南運河兩岸有名的河盜,在北洋的時候受了招安,可依舊沒放下往日的生意。現如今運河兩岸的河盜中,他依舊是最爲剽悍的一股。
守着運河吃飯,與天津的幫會就少不了聯繫。寧立言雖然掌握天津碼頭的時間不算太長,雙方已經做了幾次生意,和劉運盛乃是慕名而未曾見面的交情。更重要的是,雷家父子來到滄縣之後,便開始整肅軍紀規範秩序,換句話說,就是從劉運盛的飯碗裡搶飯吃。
除此以外,根據寧立言從王殿臣那獲取的消息,劉運盛的一大隊相來獨立性強,上一任保安團總隊長根本指揮不動劉運盛的人馬。雷英父子想要控制滄縣,肯定要拔掉這根刺。雙方很有些矛盾,甚至隨時可能火併。
根據這些情況判斷,劉運盛確實值得爭取,至少是要達到目的的一個點。
僅靠這些還不足以讓寧立言坦白身份,是以他只是說來做生意,要和劉運盛見一面,沒想到劉運盛居然帶了四姨太前來認親,讓雙方的關係變得更親密。寧家在青縣是望族大戶,同族子弟衆多。寧興邦早年貧苦,家裡的窮親戚一大堆,有這麼個表姐不是稀罕事。
不過正常情況下,一個給河盜做小老婆的本家寧家人不會相認,後者也不會主動來找沒趣。這次倒是個意外之喜,寧立言也忍不住打量幾眼四姨太。卻見玉蘭花此時已經翹起了二郎腿,高跟鞋尖如同鳳點頭一樣在自己眼前晃盪。
玉蘭花的眼睛被寧立言黏住,上下看個不停,不住地嘖嘖稱讚:“三表弟年紀輕輕一表人才,真不愧是大地方來的,看看,多洋氣!就像是個外國回來的留學生,和本地的土老帽就是不一樣。聽說三表弟在天津做大生意,自己掙出來百萬的家財?真好,不愧是老太爺的子孫,天生就會做買賣。誰那麼好運氣嫁給表弟,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她說到這裡掃了一眼唐珞伊,微笑道:“這莫非就是弟妹?好俊啊。看着就像是那畫上的仙女似的,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我姓唐,是個醫生。”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唐珞伊的眼神就越發的冷漠,聲音也冷冰冰的。
寧立言打岔道:“唐醫生是我們天津的大美人,祖上乃是太醫院的國手,論起出身門第比我強多了。在唐醫生面前提家世,那可是讓我丟人現眼。今天在滄縣認親,是意外之喜。本來就是想和劉隊長做筆大生意,這回有了親戚關係,這生意更好做了。珞伊,把東西拿出來吧。”
旅行箱裡帶的西藥擺在桌上,劉運盛的一雙水泡眼瞬間瞪圓,臉上也笑開了花。目光被這些藥品緊緊吸引着,甚至顧不上偷看唐珞伊的手和纖腰。
“好!真是好東西!不愧是大地方來的,出手就是大手筆啊。這些洋藥便是滄縣的西藥房裡都不好買,像是這個百浪多息,就算是直接賣給軍營,也保證能開個好價錢。這條路要是能打通,咱們哥們坐在家裡,票子就得從天上掉下來。”
四姨太點了支香菸,她對藥品沒什麼興趣,趁着劉運盛看藥品的機會朝寧立言丟了幾記媚眼過去,輕輕晃着大腿。聽到這裡她忽然哼了一聲:
“想得挺美,可惜都落不到實處!別的不說,就說雷家那兩個混帳東西,慢說是吃肉,就是湯也不會留給你。這幫關外來的鬍子,都窮瘋了!見錢就搶,這麼大便宜他們能放過?你看着吧,到時候一準是要把鍋都端走,讓你連香味都聞不到!”
劉運盛對這姨太太很是懼怕,不住笑道:“太太說得對,太太高見!三表弟的生意雖然好,可惜這時辰不對啊。現在滄縣是雷英父子的天下,藥品早早就被劃成了戰略物資,尤其像百浪多息這種藥,根本不許民間買賣。看到就得充公,再不然就是交給部隊採購。實不相瞞,那軍需官都是他們自己人,至於給錢……那更不可能,就是動槍明搶。所以現在滄縣根本買不着什麼西藥,咱想要發財也不容易。”
寧立言故意裝作驚訝:“還有這種事?我可久仰劉隊長的大名,想當初您就是這運河上鼎鼎大名的好漢,南來北往的英雄提起您的名字都要挑大拇指。民國十七年接受政府改編,穿二尺半吃皇糧,一樣是這運河兩岸的龍王爺。他雷英父子有什麼本事,憑什麼騎在您的頭上?再說君子結交不擋財路,我給他留一份好處就是了,他還能都佔着?”
“三表弟這話說得沒錯,雷英就是這麼個混蛋!”四姨太不容劉運盛說話,自顧和寧立言介紹着情形。“你是不知道他們爺們有多混賬,自打來了滄縣就橫行霸道一手遮天,什麼缺德事都乾的出來!前些天在清風樓開槍,據說把他的拜把兄弟一個姓武的旅長都給打死了。”
“太太!”劉運盛連忙制止着四姨太的話:“我的活祖宗,這是要命的事可說不得!”
“憑啥?三表弟不是外人,有啥不能說的?對吧?”四姨太沒理會劉運盛,繼續對寧立言道:“表弟來得晚,不知道那城裡打成什麼樣子。手榴彈到處炸來炸去,動靜就像是山崩地裂,我這個心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咱們滄縣素來出練武的好把式,大家都拜關二爺,最看不起賣友求榮的混蛋。這姓雷的居然火併自己的把兄弟,你說說,這是人乾的事麼?後來他說那武旅長是赤化黨,若是不殺了他,他就要帶着隊伍來佔領滄縣,這話誰信?清風樓那邊都傳出消息了,是雷英要吞併自己把兄弟的隊伍,要人家接受收編,他的混蛋兒子要霸佔人家閨女,武旅長不同意,那小混蛋就直接開槍殺人。你說說看,他連這等事都幹得出來,還有什麼不能做?”
寧立言道:“怪不得聽大巴掌說,城裡最近盤查嚴的很,原來是有這麼一出。雷英現在情形怎樣?”
四姨太道:“他?他也沒好到哪去。那位武旅長也不是省油的燈,差點掀了雷英的天靈蓋。雖然人沒打死,但是被打瞎了一隻眼,人躺在那就剩半條命,正滿世界找大夫給治傷呢。要我看死了最好。”
“現在滄縣誰說了算?”
“還不是他那混蛋兒子雷佔魁。那小王八蛋更不是東西,雖然穿着軍裝,做事就像個土匪。上次見面的時候,對我動手動腳的,又惦記着我家老劉的閨女,你說說這是人麼?”
劉運盛連忙打斷四姨太的話:“雷少帥年輕氣盛,行事有些不周全,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還動手動腳,還惦記我的閨女,這都哪跟哪?人家就是想跟我做個親家,這也沒錯啊。”
“說的好聽。上次要不是我去的及時,你閨女就讓他……”
“行了!”劉運盛道:“表弟好不容易來趟滄縣,你總說那些陳穀子爛芝麻有什麼用?我這還有點公幹,不好多留,今晚上在我家設酒席,給表弟接風。表弟和唐小姐來了,不能住在旅社裡,還是到家裡去住,有啥話在家裡說也方便。”
寧立言問道:“昨晚上我聽街面上亂的很,莫非又有什麼亂子?”
四姨太撇嘴道:“有亂子也是他們鬧出來的。說是有個貴客過來,要街道戒嚴,嚴查治安。說的好聽,還不是他們的狐朋狗友?今個下午來人,從昨天晚上就開始折騰,簡直不拿人當人。”
劉運盛道:“表弟別聽她胡說,一個婦道人家懂個啥?來得是通州的貴賓,姓池的,聽說名聲很大是個大文人,可是不能讓他有個閃失。再說不管是誰,咱都得保護好不是?那位被火併的武旅長背後通着救國軍,這些天嚴查四門,就是防範着人家報復。這要是驚了貴客更說不清,我這還得接着去巡邏呢,就不多陪了。老四,你帶三表弟回家,一定好好款待,不能怠慢了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