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碼頭向別墅的路程,依舊是寧立言與楊敏獨處。老謝很乖覺地留下來,在碼頭上安排善後。
別克汽車速度不快不慢,寧立言神色淡定,彷彿剛纔是陪楊敏娶吃了一頓法國大菜又或是聽了一出挑滑車,而不是做了一樁足以讓自己掉腦袋的大事。
與寧立言對比,楊敏便顯得有些沉悶。一路上話很少,臉色也十分嚴肅。只是側頭看着寧立言,雙手交疊胸前,用力抓緊身上的大衣。彷彿直到此時,楊敏才感受到秋夜的寒,意識到身上冷。
寧立言踩了剎車,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爲楊敏蓋在身上,同時安慰道:“頭一回做這個買賣,誰都難免緊張,這是情理中事。下次還是我自己來吧,這點小事犯不上讓姐露面。等什麼時候我辦不動,再請姐出頭。你別擔心,船已經出了碼頭,這件事就已經成功了一半。那幫人就是吃這碗飯的,知道怎麼躲巡邏艇,我給他們提供了日本巡邏的路線圖,躲起來就更容易。就算是被日本人碰上也沒事,他們追不上咱。”
楊敏緊緊抓着寧立言的衣服,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老三……姐不怕。姐知道你本事大,這事你辦肯定能成,一點都不擔心。姐的膽子也沒那麼小,這點事嚇不住我。我……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麼?”
“想……你長大了,我卻沒能及時發覺。”楊敏嘆了口氣,“雖然這兩年咱們常見面,可是姐還把你當成了那個跟在我後頭的小兄弟,那個只知道胡鬧的三土匪。如今你已經是大人了,自己能夠獨當一面,能夠做大事。當初姐做夢都想你能成爲一個這樣的人,可是現在你真的成了,姐反倒開始害怕。”
“怕什麼?”
“怕你用不上我了。這些年有什麼事姐都想擋在你前面,不管做生意還是和家裡人相處,我都能給你遮風擋雨。如今咱們掉個了,你成了姐面前的大樹,我成了藤蘿野草。我有些怕,怕自己忽然沒用了。我知道你的爲人,不擔心你不要我。可我不想做你的累贅,不想成爲你的負擔……”
寧立言沒說話,只是緊緊抱住她,不讓她再說下去。楊敏也用力抱着他,四下無人,秋夜寂靜。兩人就在這寂靜的夜色中,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過了許久,寧立言纔在楊敏耳邊道:
“等寧立德登報以後,我們就結婚吧。去貼印花稅,辦酒席下貼子請客。誰敢不給我面子,我就讓手下的混混燒了他的房子。我要讓姐成爲天津衛最出風頭的新娘子,所有報紙上都能看到咱們兩個的照片……”
毫無迴應。
隨後的路上,楊敏緊閉着嘴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緊緊抓着寧立言的衣角不放。寧立言成功運送藥品的興奮也爲楊敏的態度所影響,心情漸漸變得沉悶。
回到住處,寧立言發現楊敏的眼神裡已經沒了之前的那種彷徨與恐懼,臉上也有了從容的微笑。往日裡那位有主意的大姐姐又回來了。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
藉着燈光端詳,楊敏的兩頰緋紅,如同塗了胭脂。自己的外套被她脫下來,小心地放在身邊,動作輕柔。自己夢想中的妻子,便應是如此。心中幻想着楊敏穿上婚紗與自己在教堂交換戒指,大聲宣佈我願意的畫面,血液又漸漸沸騰起來。
“姐……”
寧立言坐到楊敏身邊,楊敏看了他一眼,主動將頭靠在他肩上。寧立言喜不自勝地攬住了楊敏的腰,後者卻輕輕掙扎了一下,在他耳邊道:“不許淘氣!去,把姐那口小箱子拿過來。”
楊敏雖然要了寧立言對面的房間,但是自己行李都放在國民飯店,只在要的房間裡放了一口小皮箱,像是跑馬圈地。等到把皮箱打開,見裡面是一個上了密碼鎖的盒子。盒子的做工精巧質地優良,是洋行裡的上等貨,大戶人家拿來存首飾或是傳家珠寶的物件。
可等到打開密碼鎖掀開盒蓋,裡面放的並非金銀首飾,也不是價值連城的珠寶。燈光映照下,沉睡在錦盒中的一張張老舊照片如同天津城裡那些依舊留辮子的前清遺老,與所處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可以把自己的存單還有珠寶盒子放在國民飯店,因爲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可是這些照片,我只能放在你這,因爲這是我最寶貴的財富,除了這裡放在哪我都不放心。在寧家的時候,這個盒子也是我最珍貴的私房,生怕被人看到,每天都要檢查一遍是否完好,又是否被人動過。雖然老爺子和夫人不是那樣的爲人,可是我……不放心。”
楊敏說着話,將最上面的照片拿出來放到兩人面前。照片裡,是個穿學生裝的少年和一個穿旗袍少女的合影。照片中兩人雖然滿面帶笑,但是眼神中都充滿即將分別的哀愁。
“這是……我去北平之前,咱們的合影?”寧立言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當時姐不是說這照片不能留着,否則是個禍根,硬逼着我燒了……”
“是啊。我逼着你把照片燒了,輪到我自己的時候,卻死活捨不得燒,就偷偷藏了起來。也就是你這傻小子拿姐當個老實人,我若真是個沒心眼的,爹也不會讓我嫁到寧家那種大宅門去。”
她的語氣略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繼續道:“其實還是笨點好,吃虧是福,老天爺不欺負老實人。我若是巧珍那樣的沒心眼,爹捨不得讓我去受擠兌,只會找個對我好的丈夫,咱們也早就做了夫妻。”
“現在也不晚。我們都年輕着,怕什麼?”
“先看照片再說,記不記得這張?”
楊敏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拿出另一張照片。照片中女子依舊是楊敏,只是年齡更小一些,打扮也是戲臺上的大青衣。
“我記得。這是我在國術館的時候,跟跑戲班的師兄學二黃,回來拉着姐唱武家坡,非要你扮王寶釧。你開始害臊不願意,最後還是答應了。我找人借的相機,幫你拍了這張。”
“是啊。我本來不喜歡京戲的,可被你磨得沒辦法,竟生生成了青衣名票。我們一幫太太搞募捐義演的時候,我便是唱武家坡的,都是你乾的好事。”
“這張……這是我們第一次學跳舞的時候。”
“這是你第一次照相的時候,非要拉着我才肯去照,說我不去你便也不去。”
這些發黃的照片,把寧立言的記憶生生拉回了少年時,與楊敏一起經過的那些雖無波折卻極甜蜜的時光。彼時天下亦不太平,但是天津城干戈不興,對於當時的這對小兒女來說,也體會不到什麼叫亂世烽煙,只要生命裡有彼此便是人間仙境。
只可惜如夢似幻的桃花源終究敗給了殘酷的現實,差一點讓兩人永遠錯過,好在老天開眼,又把差點失去的送回了自己手中。
這些照片或是兩人合影,或是單照,但絕對沒有第三人。在楊敏心中,自己永遠是她的惟一。可是在自己的世界裡,卻已經有了太多難以摒棄的顏色。
甜蜜的回憶中,摻雜了幾許苦澀。寧立言只覺得無形的鞭子從四面八方抽過來,譴責自己的荒唐。他唯有緊緊抱着楊敏,反覆地懺悔,一遍遍重複着“對不起”。
楊敏卻和少年時一樣,大度地抱着他,包容並寬恕他的一切。
“只要三弟歡喜,姐就歡喜。不管你做什麼,姐都不會怪你。你不用害怕,姐永遠不會生你的氣。姐給你看這個,不是要你道歉,只是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自始至終,不管我是楊七小姐還是寧家大少奶奶,我心裡的男人只有你。不管你我是什麼身份,你在我心裡,誰也奪不去。”
“姐也是一樣!你是我的妻子,誰也奪不去。你若是不喜歡住在這裡,我們就回鄉下。”
“那你這一切基業,還有你要做的大事?”
“爲了姐,我什麼都能扔下。”
“傻老三!”楊敏笑着制止了寧立言的話,雙眸波光閃爍。“姐要是真讓你舍了基業,跟我到鄉下去當普通夫妻,那我便不配做你的妻子。我要做你的內助,不是拖你的後腿。今後這種傻話不許再說了,免得讓部下弟兄聽到。快去,把那些照片收拾起來。我今晚有些疲累,不想動了。”
寧立言心頭一動,大着膽子問道:“姐,你是說……不走了?”
楊敏臉更紅了,但是眼神依舊清澈,語氣堅定。“對,我……不走了。今晚上姐哪都不去,就留在這。我偷偷看照片的時候就想過,當初我們當初如果膽子大一些,或許便不會拖延到今天。今晚,我不想再等了。登報的事……別去管他,你想怎樣便怎樣,姐都聽你的。”
那些照片並沒有被收起,而是被放在了牀頭的檯燈下。如水月光,照在男女合影之上。照片中男女笑得格外甜蜜,眼神中的離愁,似乎消失無蹤。
對面別墅裡。喬雪從望遠鏡前挪開步子,拿起一邊的白蘭地,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坐在窗邊喝着。這位租界裡有名的精靈,讓無數名門公子魂牽夢繞卻又永遠難以接近的女神,不論何時永遠面帶笑容,從不知愁苦二字爲何物。此時倚窗而立,一手執杯,臉上竟是露出從未有過的落寞與惆悵。
一杯酒喝了三分之二,她低聲哼唱起來:“昔日裡梁鴻配孟光,今朝尚香會劉王。暗地堪笑奴兄長,弄巧成拙是周郎……”便是寧立言也不曾知道,這位留學西洋的美人,居然能唱一口地道程派青衣。
只是唱到一半的當口,唱腔越發婉轉糾結,竟是不能繼續。喬雪沮喪地將酒杯放在一邊,直接拿起了酒瓶。瓶中的酒還有一小半,喬雪端詳端詳,微微一笑,隨即將瓶口對着嘴巴狂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