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珍姐向我提起過……表舅,雖然只是隻言片語,但是我看得出來,巧珍姐非常喜歡你。”
談話的地點已經從寧立言的小院換到了劉婉兮的房間。大晚上大男人跑到小姐的閨房說話,不是個做客之道。可若是安撫不好劉婉兮,萬一她真的向劉運盛告密也是個麻煩,畢竟寧立言不能像四姨太想的那樣,對這位可憐的小姐施以手段拉她下水,就只剩下把她哄好這一條出路。
本想拉唐珞伊一起來,又擔心動靜太大引人注意,只好單身前來。一路上拿出了前世在軍統受訓時的本事,小心翼翼觀察四周,總算是有驚無險,並未驚動內宅的人。
自從差點被雷佔魁非禮,劉婉兮變得很敏感也很容易激動,她母親又已經不在人世,劉家人其他人要麼怕她要麼煩她,就來個眼不見爲淨。這個院落沒人光顧,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劉婉兮的房間裡沒有茶,她手忙腳亂地幫寧立言倒了杯開水,隨後就打開梳妝檯去找槍。
槍很像她的主人,秀氣而精緻。這種掌心雷手槍在京津一帶土稱“三號擼子不露手”,是大戶人家女眷的防身物。價格昂貴威力卻弱,不是戰陣兵器。劉婉兮緊攥着如同玩具的小手槍,一下子就有了勇氣,臉色慢慢紅潤,說話也有了底氣。
“巧珍姐跟我說過,表舅幫着她從一羣綁匪手裡救回了她妹妹。據說那是一羣非常兇悍的匪徒,殺人不眨眼的惡棍,但還是被表舅打敗了。巧珍姐還說過你幫她對付過意租界巡捕,一個人面對好幾個巡捕毫無懼色,就像是那些英雄電影裡的男主角。報紙上有關表舅的消息,我都看過,知道表舅是個真正的英雄,你抓過很多壞蛋,雷佔魁這個壞蛋一定也能對付。”少女得眸子裡有火焰在跳動,神色間終於有了幾分活力。
或許這個時候的劉婉兮纔是最真實的樣子,只是那次意外對她打擊太大,更是找不到一個可靠的庇護,讓她失去安全感,不得不把自己冰封起來。直到此時,才終於放開懷抱,恢復自我。
“今天一看到表舅,我就知道老天爺終於還是可憐我,所以把表舅送到我面前。如果沒有人來,我……就要死了。”
說到死字,劉婉兮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平靜與從容,指着手裡的槍道:“我不敢殺別人,但我敢殺我自己。我已經想好了,如果爸爸再逼我和那個畜生相親,我就死給他看。我寧可死,也不會讓自己嫁給那種人。這段日子我一直在考慮有哪種死法可以讓自己不受痛苦,也不至於模樣太過嚇人。我娘當初是跳井死的,那個樣子非常可怕,我現在做噩夢的時候還總能夢到那個場景。我不希望那樣,就算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死得漂亮、乾淨,不要讓人害怕。”
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天也早已經黑了。孤男寡女在這麼個幻境裡,劉婉兮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害怕。除去那幾聲“表舅”之外,更讓她放心的還是寧立言看她得眼神。
那是長輩看着頑皮小輩的寵溺,在劉婉兮的記憶裡,也只有小時候才從父親眼裡看到過這種眼神,隨着自己年齡漸長,已經有好幾年沒人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
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心安,彷彿自己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面前坐的是個疼愛自己的長輩,不需要考慮性別。在這個長輩面前,自己可以敞開心扉暢所欲言,平素裡不能跟家長說的話在他面前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
寧立言搖頭道:“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這天下就沒有什麼舒服的自殺辦法。當今這個世道,所有人活着都是在受罪,若是那麼容易就解脫,這天下還剩幾個活人?小小年紀剛受了多少挫折就想死想活的?你四姨娘不是說了麼,你還是你,那個畜生沒把你怎麼樣,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我可以答應你,保證不讓你落到雷佔魁的手裡。不過……就算巧珍跟你很熟,你又如何能確定我敢殺人?人的勇敢分爲不同方面,也有不同的程度。你讀過書,應該知道秦舞陽的故事。我敢抓賊,敢和綁匪搏鬥,可不一定有膽子殺人害命。再說這裡不是天津,雷佔魁也不是等閒之輩。若是他那麼好殺,你爹早把他幹掉了。”
“我知道雷佔魁不好對付,但我相信表舅一定能結果他。自從巧珍姐在英租界辦報紙之後,就很少說表舅的事。但越是這樣,就越讓人懷疑。我和她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有什麼事都不會瞞我。她既然喜歡錶舅,又不肯跟我提起你,就證明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寧立言語氣平和:“哦?我纔剛知道自己居然不是一般人,不知道又是怎麼個不一般法?”
“英雄……你肯定是個英雄!”
劉婉兮的眼睛裡放着光,語氣格外堅定。“我在天津的時候,常和巧珍姐一起看電影。巧珍姐說過,她將來一定要找一個美國西部電影主人公那般英雄的男子做丈夫。我見過她的未婚夫曲大隊長,那人雖然長得不好看但也是個好漢,可巧珍姐還是看不上他,寧願不要名分跟着你,也不計較你有幾個女人。證明你更了不起,肯定有辦法殺了雷佔魁。”
寧立言看着劉婉兮,這姑娘比巧珍更單純,難怪能和她成爲好朋友。她斷定自己能幹掉雷佔魁的思路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可是自己卻沒有半點笑話她的意思,反倒是覺得這個姑娘很值得同情。
她不是傻,而是走投無路。在自己的家中都不能保證安全,父親非但不能保護自己,反倒把自己朝火坑裡推。
即便是精明透頂的人,在這種處境下都未必拿得出好辦法,何況是個沒受過生活打磨的小姑娘。她除了指望自己,又能怎麼做?
寧立言相信,如果自己不出現,這個姑娘可能真的會走上死路,又或者求死不能。雖然前世裡沒有她的記憶,但是這一世既然讓自己遇到,總不能看着這朵鮮花凋謝。不管是爲了湯巧珍,還是單純爲了自己心安理得,都得幫幫她。、
他問道:“你和我說實話,我和你四姨娘的話你聽到了多少?”
劉婉兮用力咬着下脣,半天之後說道:“我都聽見了……也都沒聽見。表舅殺雷佔魁是要冒風險的,要錢也是應該。我沒有多少錢給你,所以絕不會阻止表舅賺錢。至於四姨娘……她是個好人。雖然內宅裡大家都說她壞,她剛纔還想要表舅……可我不恨她。在我心裡,四姨娘是內宅裡惟一的好人,那天……那天雷佔魁欺負我的時候,只有四姨娘肯衝進來救我,從那時候起我就把她當成我的親人。這個家裡,只有她是我的親人,其他人都不是。所以你們想怎麼樣都可以,我不會阻止。四姨娘也挺可憐的,如果表舅喜歡她就帶她迴天津,就是不知道我表舅媽答應不答應。”
“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劉婉兮搖頭道:“我沒有亂說話,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反正她嫁給我爹也不是自願的。雷佔魁一邊撕扯我衣服的時候一邊說過,我媽還有其他姨娘,都是這麼嫁給我爹的,所以我也會這麼嫁給他。我當時就想過,家裡的女人好可憐。我好歹還被救了,她們卻只能嫁給我爹。如果表舅能帶走四姨娘,我會爲她高興。”
“你的心眼不錯,但是也要看清楚對象。這等年月裡,當個濫好人是會吃虧的。”寧立言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帶走你的四姨娘,也不會騙光你家的財產。至少會給你留下嫁妝。你跟我說實話,有沒有男朋友?”
劉婉兮紅着臉搖着頭,怕寧立言不信,又補充道:“我之前一直在天津唸書,和家裡人都不親更何況外人。至於天津那邊,我也沒遇到一個合我心意的男人。”
寧立言道:“我跟你說這個不是沒事開玩笑,雷佔魁不管死活,滄縣以及這個家,你都不能再待下去。即便這次殺了他,將來也難免有第二個雷佔魁出現。不可能每次都那麼幸運,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唯一的辦法就是逃跑。離開這個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生活。如果你有男朋友,我會看看他是否值得託付終身,如果可以的話,就安排你們一起走。現在就只能讓你一個人離開了。這種走不是離家出走使性子更不是串親戚,而是自己去闖蕩。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內,你將失去家人的支持,一切都要靠自己,你能做到麼?我需要聽實話。”
看着寧立言嚴肅的神情,劉婉兮的大眼睛眨了眨,問道:“如果……如果我做不到怎麼辦?”
“那我就只好安排你儘快嫁人結婚,雖然結婚不是壞事,可是倉促爲之,對象多半配不上你的相貌才學,只能保證四平八穩,不敢欺負你。”
“那如果我說我做得到,表舅想讓我去哪?”
“倫敦。我這有個機會,送人去英國的醫學院深造,未來還可以找關係安排你去美國。在那裡你有可能遇到一個值得你愛的人共結連理,也有可能遇到新的麻煩。費用方面我會負責,但是這些難關需要你自己去面對。如果你想求個安穩,我就在天津幫你找個婆家,若是想要搏一搏,我就送你出國。這關係到你的一生,外人不能爲你做決定,一切都必須你自己拿主意。”
劉婉兮看着寧立言,猶豫了好一陣,扭捏着說道:“我……我現在想不好,我也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不過我同意表舅的話,我要離開這。只要雷佔魁死了,我就和表舅一起走。”
“一言爲定!”寧立言看着劉婉兮,認真囑咐着:“你要記住,逃避只能安全一時,不能一世。當今天下大亂,用不了多久,整個神州就會變成率獸食人的世界。不管走到哪,都免不了遇到野獸,表舅也不能保護你一輩子。若是自己下不了殺野獸的決心,早晚會變成野獸嘴裡的食。早點堅強起來,做個大姑娘,不管在哪都沒人能欺負你!這把槍你留好,要學會殺人,不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