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我實在沒想到,幫人救場,居然惹出一場禍事,更不曾想到,把三少給牽扯進來。這麼大的恩典,若是口頭道謝便沒了良心。我宋麗珠雖然是個微不足道的戲子,卻也跑過碼頭懂得江湖規矩,這份人情我記在心裡。今後三少若是有什麼用我幫忙的地方,只要派人送句話過來,我絕沒有二話。”
壽宴還沒正式開始,寧立言出面替大哥寧立德扛下日本人壓力這件事,便已經在賓客裡傳開。
不知寧家根底的,認爲這是理所當然。一奶同胞的兄弟,應該有這份手足情義。對於寧家事略有所知之人,便覺得寧三少似乎跟外界傳說不同,至少在維護手足義氣上無可指責,是個講義氣重感情的豪傑風采。
尤其是事情牽扯到日本人,就更不尋常。東洋人近幾年得勢,便是英、法等傳統列強也不及他們囂張。敢和日本人打賭,拿自己進憲兵隊做擔保。不管所爲何事,於天津本地的道德觀裡都已經劃入“好漢”這個範疇,很容易獲得好感。
天津衛有着濃厚的碼頭文化,對於義氣交情這種私德的重視,超過大節。這些賓客商賈對於寧立言的評價,開始有所逆轉,這也算天津城這塊寶地的特色所在。
李俊清和田成俊都來找過寧立言。兩人的意思差不多,對於寧立言敢於挺身而出勇挑重擔的行爲給予一番誇獎勉勵。同時也提醒寧立言,這件事絕對不能等閒視之。
眼下的局勢大家心裡都有數,與日軍開戰勝算渺茫,是以絕對不能給日本人宣戰的藉口這樁案件必須調查清楚,找到這個東洋蔘謀,又或是找到令其失蹤的罪魁禍首,讓日本人沒有藉口動武。
這案子關係的是華北安穩,平津局勢,也關係着天津城裡上百萬父老鄉親的身家性命,怠慢不得。
李俊清已經答應寧立言,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只要能找到真兇,不計較付出多少代價。田成俊則代表市裡做了表態,只要寧立言能夠偵破此案,必有重賞。甚至不惜親自出面去拜訪幾位大商人,幫寧立言介紹幾筆大生意。
寧立德並沒對寧立言說什麼,倒是宋麗珠主動過來,向寧立言做了這番肺腑之言。總歸是跑江湖出身的女子,與寧立德這種商人家的好孩子不同。
回想前世,寧立言對這個女人所知雖然不多,但也記得她幫寧家的子弟化解過幾次與漢奸、幫會的衝突,顯然與她這種江湖作派也不無關係。
寧立言搖頭道:“別說這些客套話,慢說我和他都姓寧,就是個陌路人,也不能由着他被東洋人冤枉。寧老大什麼脾性我清楚得很,說他對日本人下手?不是我看不起他,我就算真把日本人放他眼前,他敢動人家一個手指頭麼?佐藤他們故意找麻煩,想要找茬動武,我斷不能讓他們如願。這次出頭是衝着天津衛這百萬父老,不是衝你,更不是衝寧老大。用不着道謝,也沒指望你報答。”
他和宋麗珠不是朋友,過去不是,將來也不會是。就如同寧立德一樣,他不露面正合寧立言心思。要是因爲這點破事,就得和他演兄弟手足得戲碼,還不如讓寧立德被送進憲兵隊去。
宋麗珠並沒因爲寧立言得態度顯得不快,反倒是笑道:
“瞧三少說的。真要是因爲這事打仗,我也落不了好不是?三少越這麼說,我越得記得這份恩情。別管你大哥,也不提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當我是個普通的老百姓,也不能忘了這份恩情不是?眼下這事關係重大,我這有個線索得跟三少唸叨一下。這不算報恩,就當是你們巡捕問案,這總是不犯忌諱吧?”
“線索?”
“嗯。其實說來冤枉,那天從來到走,我們都不知道他是日本人。他穿的西裝,說得也是中國話,聽不出是日本人。在後臺的時候,他拿了一大把老頭票,我不肯接,他就把錢撒得到處都是。後面主家帶人過來勸架的時候,地上滿都是鈔票,很有幾個人的眼睛往那些鈔票上看。我怕是有人眼窩子淺,動了什麼不該動的念頭。這年月世道不好人心大壞,爲了幾個大洋便可能出人命。一個外地人,身上帶了大筆錢財,若是再不知謹慎,自然便會惹來大禍。”
對於宋麗珠的分析,寧立言頗爲認同。方纔李俊清他們談話的時候,話裡話外透露出來的意思,是把這一案歸到了中日衝突上。眼下南京方面嚴禁抗戰,可是民間的抗日熱情高漲,從東北到熱河,抗日武裝如同雨後春筍層出不窮。
有一些武裝在東三省被日本人打得難以立足,便退到華北這片非軍事區域休養生息。眼下平津以及河北境內,散佈着無數散兵遊勇。其中固然有愛國志士,但也有不少是隻認錢財不管其他的江洋大盜。
這幫人膽大手黑,行事不計後果,更不會顧忌大局。殺個日本參謀對他們來說不算大事,還能當作功勞誇耀。再有可能做這種事的,便是復興社。
李俊清他們最擔心的,便是這些人馬基於反日的目的出手殺了那個日本參謀,破案之後中國方面也脫不了干係。日本人還是能借機生事,向政府發難。
他們或明或暗都提醒着寧立言,固然要破案,也要考慮破案的目的和案件可能引發的後果,要以大局爲重。
言語裡的意思,寧立言自然明白。實際是要他學前清天津教案的處理辦法,找幾個心甘情願送死的替罪羊承認罪名。拿幾個人的性命,換天津城的平安。
如果到了千鈞一髮之時,兩人說得倒也不失爲一個辦法。可是比起他們的推測,寧立言更認同宋麗珠的看法。田成俊他們純粹是做官做久了,遇到點事情,便先要往復雜的地方想。
若是拋開身份不談,這就是個普通的失蹤案,至於綁架還是搶劫眼下說不好。可要是因爲他是個日本人,就把事情當成中日衝突來辦,腦子也不比日本人聰明到哪裡去。
如果不是酒井隆找上門來,都沒人知道那是個日本人。抗日團體又從哪知道那人身份?便是復興社,也沒有這份本事。
再說自己不久前剛見過王仁鏗,如果復興社真做了這等事,王仁鏗神色間必有反應,更不會再把注意力放在喬家良身上。
既不是復興社所爲,其他團體,更沒有這等手段,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便大幅度上升。
寧立言問了辦堂會那家的身份,知道是鹽商畢家叫的局。在前清的時候,鹽商是天下第一等闊氣的大賈。天津守着長蘆鹽場,不少大鹽商在此安家。那時候的市面,也全靠鹽商支撐着才能繁榮。
可是到了民國以後,先是食鹽專營的制度取消,隨後又有洋人進來,鹽價大跌,鹽商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鹽商大多落魄,剩下的幾個也就是苟延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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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家有錢的時候,隨手開的幾家買賣,現在倒成了救命稻草,勉強維持着家業。辦堂會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極奢侈的事。想來這場堂會背後,多半是藏着什麼打算。
宋麗珠剛走,陳夢寒便來到寧立言身邊,朝他笑道:“立言這步棋走得不錯。我剛纔轉了轉,大家都誇你是個好漢,有點天津爺們的膽色,聽到紅帽衙門都敢出頭,倒是個有骨頭的漢子。還有人說,是灰比土熱,不管再怎麼着,立言也是寧家人,關鍵時刻還是得向着家裡。估計這場壽宴一完,就有人跟你談買賣。”
“要是因爲這事跟我談買賣,我還不見得樂意。”寧立言哼了一聲,“我出頭跟日本人套事,可不是爲了寧家,更不是爲了這點好處。”
“是啊,立言是大英雄,自然不屑於藉着這事給自己換好處。可是白送的便宜,憑什麼不要?你給寧家擋了這麼大的事,寧家連個謝字都沒有,若是再不拿點好處,萬一他們以爲立言真是惦記着手足情分,想要回來住可怎麼得了?”
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一句話便讓寧立言通過這件事給自己的商行開張的行爲順理成章。寧立言心中歡喜,笑着問道:“你不喜歡這裡?還是這些人對你不好?”
“這大喜的日子,沒人會刻意爲難我,好或者不好,現在都感覺不到。但我知道立言不喜歡這,既然你不喜歡,那我便不會喜歡。”陳夢寒理直氣壯地說着,隨後很自然地挽住寧立言的胳膊:
“走,我們到各處轉轉,開飯之前,先談成幾筆生意,一會再多吃他幾口。”
根據寧立言對寧志遠的瞭解,他絕對不會白使喚自己不給好處,他是個大商人,不會在場面上失去禮數。兩人之間即使不過話,也會有默契。比如自己那個名義上的母親非要自己回來住,寧志遠就不會有這種想法,自己也不會。
寧家肯定會給自己一些利益,算是對自己的彌補。之所以現在不給,是因爲事情沒辦成,寧志遠擔心自己收了好處不做事。對其他人他不會這麼防範,唯獨對自己格外小心,誰讓他寧三少是個丫頭生的敗家子?
他心裡帶着怒氣,與陳夢寒周旋在一幫商人中間,走到第五張桌子時,已經談妥了兩筆不錯的買賣。寧家的管事寧忠便是這個時候走過來迎住了兩人去路,先行了禮,隨後極客氣地把兩人請到小書房。
寧忠是寧家的老管家,雖然是個下人,手上權力卻不小。安頓兩人坐下之後,隨即取了一張支票出來,笑着朝寧立言一遞:“三少,這是老爺的吩咐,讓您預備着賞人。”
寧立言看着支票上的數字,將支票朝寧忠一推:“忠叔,您是不是搞錯了?這上面寫的可是一萬大洋,不是一萬中交票。您最好和寧董事長再確認一下,免得給多了錢,惹他不高興。”
寧忠賠着笑臉道:“三少爺又開玩笑了,這是老爺吩咐的事,哪裡會有錯。老爺方纔和南京的二少爺通過電話了,二少爺的意思也是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兇手,務必不能讓日本人找到藉口,對華北發難。要辦大案先要有大錢,這道理咱們都明白。三少爺往日和老爺之間不管有什麼誤會,現在都先放下,辦大事要緊,咱不能讓日本人看笑話不是?等明個我去畢家打個招呼,三少爺要想調查什麼,畢家應該不會阻攔。還有哪需要出力的,您就只管吩咐,我這老胳膊老腿,還是能跑幾年的。”
寧立言哈哈笑道:“忠叔說話素來有道理,既然如此,這錢我就收下了。替我向寧董事長說聲謝謝,就說我寧立言雖然不肖,但絕不會壞了收錢辦事的江湖規矩,讓他只管放心就是。至於查案子的事,不用府上操心,我既然拿了錢,便該出力。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