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一下車,就朝寧立言笑道:“三少,我今個一聽是國民飯店的活,二話不說就搶過來了,我就猜到是您老。看看,沒猜錯吧?這叫嘛?這叫緣分!咱們兩有緣啊,您想想,那麼多租車的,怎麼就總讓我碰上您呢,這不就是緣分麼!”
寧立言看着眼前的老謝,有些驚訝地指着福特汽車道:“你不是開那輛……”
“看您說的,司機哪能就會開一輛車?這年頭就會炒一個菜的廚子都餓死了,何況開車的?吃這碗飯就得嘛車都會開,都能開。我也不跟您說瞎話,那車您想坐今個也坐不上了,回去就趴窩了,修車得花八十塊錢,老闆捨不得,就跟那放着呢。”
“你不是說那輛車就是你的老婆麼?那這輛怎麼算?”
“看您這話說得,就許有錢的娶姨太太,不許我們開車的娶個二房?那是大的,這是小的。”
兩人說笑幾句,謝廣達才無奈地說道:“這年頭租車的,要不就是自己開,要不就是要個年輕精神的司機,尤其是那幫大小姐闊太太們,專門愛找那幫漂亮小夥。都是幫剛學會開車的二把刀,也不怕把自己扔溝裡去。我這老眉咔嚓眼的,就快沒飯了。我好辦,飽一頓餓一頓沒關係,家裡那還好幾張嘴呢。不想法多掙幾個,他們怎麼辦啊?”
寧立言想了想,忽然問道:“老謝,要是把你這車買下來,你們東家會答應麼?”
“答應,肯定答應。這車都夠年頭了,花錢修捨不得,不修開不動,要是有人買,他肯定樂意。可是買汽車,肯定得買新的,不能買舊貨。新車也不到三千大洋,不算太貴。真正的大花銷全在平日,一個月連汽油帶養護,沒有百十塊錢下不來。是買得起養不起的寶貝疙瘩,不是老百姓玩的玩意。車行裡的車,都跟我這歲數似的,出千把塊錢買堆破爛,那就不上算了。。”
寧立言道:“上不上算那個另說,先說咱兩的事。我買車不是喜歡這破車,就是覺得咱有緣分。回頭我跟你們東家說一聲,從他那買一輛汽車,條件就是讓你去給我當司機。薪水算不上高,但是不會讓你的家人捱餓。”
“您……您這是可憐我?”
“看你說得。天津衛那麼多窮人,我可憐的過來麼?我只是需要一輛車,也需要一個司機。要不然走到哪都得我自己開車,派頭是有了,可是太累。就是不知道老謝你願意不願意來我這屈就。”
老謝連想都沒想,立刻回答道:“您這是給我臉,我要是連這都不明白,這麼大歲數就等於白活了。您也甭買車行那些破車,我直接辭工跟您幹去。您這身份不能坐舊車,我到時候陪您去選輛新車,保證不能讓您上當。”
“那車是你的老婆,你走不帶着它?”
老謝哈哈一笑,“一輩子老夫老妻了,早看膩味了,這回沾您的光,我也找個小的年輕的,過一把新郎官的癮。”
兩人一陣笑,寧立言的心情變得舒暢許多,連今天要去贖人的緊張感都下降了不少。越發認定自己僱傭老謝做司機,是個正確的決定。自己將來要做的事,是要擔風險的,身邊必須得用人。可是自己的短板就是沒人可用。
寧家有幾個忠僕,可惜自己不是他們效忠的對象。至於混混,情形也差不多。大家是合作,不是夥伴。再說自己將來做的事,也不一定都適合讓他們知道。
對於老謝雖然不知道根底,但是這個人有個好處,就是容易控制。就爲了那幾個孩子,他也得給自己安心效力。再說他的駕駛技術以及經驗,對自己也很重要。
能把一輛前清年月的舊車開到現在,跑起來雖然慢些但也四平八穩,一路上不拋錨的,絕對是個人才。
老謝這時又說道:“三少,我得提醒您老一句,買車加上養車,可是好大一筆錢財。您老不是個窮人,但是這年月誰掙錢都不易,買車之前總得想好了用處和挑費,別等到買到手再後悔,一出一入,便是好大一筆虧空。”
“放心吧老謝,我現在就是去發財的。”
車來到湯公館門外按動喇叭,門衛推開大門,迎接寧立言下車的,是湯家的管家。進門之後直奔樓上的小書房,湯玉林已經等在那。一見寧立言二話不說,先行了個禮:
“三少,昨晚上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好險啊,因爲我家的事要是連累三少有個馬高鐙短,就算力行的人不收拾我,我自己也沒臉在這片地方露面了。我也沒想到這幫癟犢子這麼大膽子,在國民飯店就敢綁票,二話不說就要殺人。要不是三少有膽識,昨個你和二丫頭可能就回不來了。都說我們是土匪,要我看,他們纔是土匪!”
“沒辦法,誰讓人家穿着黃馬褂的綠林人,惹不起。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總算是萬幸,事情得到解決,四小姐平安無恙。不知道貴府上誰跟我一起去接人?”
“這……”湯玉林臉色有些尷尬,“讓三少見笑了,我那幾個兒孫都不成器,說話辦事全不在點上。平日所錯話辦錯事也就算了,打兩下罵幾句就完了,這回事出人命的事,不能讓她們隨便折騰壞了大事。所以……就得辛苦您自己來一趟了。我也知道,這事辦的有點差勁,咱是有情後補,將來我老湯肯定得報答您大恩大德,這回您可得千萬多廢心。”
寧立言有些爲難道:“湯大帥,您這可是給我出難題了。這畢竟是好大一筆錢財,我一個人去,沒有府上的人同行,將來難免有人說三道四,說事情辦的糊塗,中間瞞了好多人。依我看不如您打發個信得過的人跟我一起去,也不用他說話,只要做個見證,知道這中間沒有私弊。否則將來要是有個閒言碎語,我可是百口莫辯!”
“三少只管放心,您爲了我們家把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了,誰要是還敢對您說三道四,我饒不了他!”湯玉林很是豪爽地說道:
“那幫人要價二十萬,您給還到十萬大洋,這裡面費了多大力氣,我不是不明白。老湯家上下這麼多條人命,十萬塊錢已經算是便宜了,這裡面絕沒有戴帽子的地方。再說我老湯敢把身家性命交給三少,還在乎這點錢財?您就別想這個了,就是多受累,把老丫頭接回來,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另外備了一萬塊錢的謝禮,您可一定得收下。”
說話間湯玉林已經從一邊的皮包裡取了支票出來遞給寧立言,兩人推辭幾回,寧立言只得收下。昨晚上回來的路上,他已經和湯巧珍把事情商量妥當。
第一不能提姜般若,這是寧立言的師門,犯不上讓湯玉林知道,再者給他一種國民政府可以找到關係的錯覺,將來只怕麻煩事層出不窮,少提爲妙。第二就是錢財的數目,七萬是對王仁鏗的說辭,加上私奔的話頭,無非是爲了讓王仁鏗放心,認定他們的心思都在錢財和愛情上,不會說出特務處的秘密。
再說送個把柄給王仁鏗,也是爲了給他一種可以控制自己兩人的錯覺。至於錢財的數字,自然另有打算。
王仁鏗肯答應六萬塊,是因爲自己的底被查出來,再加上姜般若出面。事情算是明瞭一半,固然大家都遵守規則不對外泄露,可總歸是個隱患。
如果所求數字過大,湯家肉疼錢財,最後把事情鬧大,對王仁鏗這些人並沒有好處。說到底,這次的綁架籌款,是王仁鏗的私人行爲,而不是命令,真要是化私爲公,不提在團體內部要受的懲罰,光是這錢也得大半上繳,由團體重新分配。
六萬塊錢落到自己口袋裡,比起二十萬被團體分配,前者的好處更大,他答應的才這麼痛快。
可是湯玉林不知道其中根底,只是聽湯巧珍陳述軍統的兇惡,能從二十萬還價到十萬,已經是意外之喜,實際上就算一個錢不少,他也得認賬。正如湯巧珍所說,湯玉林慫了。
不管他嘴上如何硬氣,自從知道對手是特務處,就已經被嚇破了膽,只要能保住性命,錢財數目上不甚在意。二十萬也願意出,眼下還價到十萬,心裡還覺得高興,不會想到中間還有花頭。
十萬塊銀元,分裝在十口木箱之內,顯然是爲了清點方便。湯玉林命人掀開箱蓋,開始盤點數字。寧立言提議,只數一個箱子的錢,然後過秤,其餘幾口箱子用大秤直接稱重量,只要分量相近就沒問題。
錢財點清,便快到了中午,湯家的廚房備了一桌上好席面,只是沒有備酒。湯玉林把全家子女叫到大廳,按着年庚喊寧立言做三弟或是三哥。
湯玉林當場表示,從今天開始,寧立言就是自家的人。幾時來家裡不用通稟直接就可以登堂入室,家裡人也得拿他當兄弟手足看,誰敢不聽就不是湯家子弟。
這一喊,就把寧立言當成了湯家人,若是他帶着十萬大洋逃跑,等若是出賣自己的家族,在天津城裡便難以立足。
老江湖自有老江湖的手段,用言語當拴馬樁,把寧立言捆得結實。衆子弟態度不一,大多是敷衍了事,湯佐恩的語氣裡還有幾分怨氣,只有湯巧珍那聲三哥叫的情真意切,讓寧立言忍不住想起昨晚上那冰涼的脣瓣。
吃過午飯駕車出門時,湯玉林帶着全家人一直送到洋樓門口,看着汽車緩慢地駛出,湯巧珍雙臂環抱胸前,心裡反覆祈禱着:平安!一定要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