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長,一個男子分開人羣,從外面跌跌撞撞闖進來,走路的時候腳步踉蹌,看得出腿上有毛病。包括崔老亮在內,對於新來的人都有些忌憚,一見他過來連忙左右分散讓路,崔老亮連忙跑過去見禮道:“大哥,您不是陪着共產黨的代表說話麼,怎麼跑這來了?咱這麼多弟兄對付個小日本,您還有嘛不放心的?您這腿腳不利索,大晚上的就別折騰了。”
來人是個五十來歲的男子,中等個子,穿一身家織布褲褂,腰裡彆着菸袋鍋頭上用塊白手巾包裹。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腿有些殘疾。看相貌打扮,就是個十足的老農,很難想到這等人居然能管住一幫混世魔王。
這人不理會崔老亮,而是幾步來到寧立言面前,先端詳片刻,不住點頭嘀咕道:“像!真像!”隨後堆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給寧立言磕頭道:“三少爺!小的陳瘸子,給您磕頭了。我今個算是奴欺主啊,這得挨天打雷劈啊!”
崔老亮不明究竟,上前把陳瘸子拉起來,沒想到陳瘸子二話沒說,抽出菸袋鍋就朝崔老亮的光頭上打。
“你個混蛋!當初你小子帶着殘兵敗將到青縣,是我收留的你。今個你敢動我的三少爺,咱兩交情算完了!我告訴你,誰敢動我家少爺,誰就是我的仇人。孩子們抄傢伙!”
寧立言對於陳瘸子的名號倒是不陌生,警務處裡有關他的案卷足有半尺厚,甚至白鯨裡也出現過他的名字。
從軍閥混戰的時候他便在河北一帶拉桿子當土匪,是出名的心狠手辣。最出名的事便是北伐戰爭爆發前,他在薊縣綁了個傳教士勒索奉軍槍支彈藥。本來已經談好了贖金,可是交接的時候奉軍又不肯付,想要打他的埋伏。沒想到陳瘸子槍法如神,兩方剛一駁火,他就一槍打死了奉軍帶兵的軍官,把伏擊的人馬嚇得四散奔逃。
他那條腿就是在隨後奉軍的圍剿中被打殘的,當時天下大亂,奉軍被北伐軍驅逐,也顧不上收拾他。陳瘸子反倒是靠這個戰績在土匪裡得了好大名號,走到哪裡都能混得開,手下人馬也越來越多多。
這些年他在靜海、青縣、滄縣一帶活動,手上很有些人命。行事越來越狡詐,手段也極爲殘忍,便是英租界也把他列爲高度危險的罪犯。卻不知他爲何對自己這麼客氣,還一口一個三少爺。
這時只聽他自報家門道:“今個幸虧我聽到消息趕過來,要不然就不配做人了。自己的少爺讓自己的兄弟給埋了,我除了自盡便沒了別的路走。姓崔的,你是想要我的命?”
“大哥,有話好說,這怎麼回事啊?”
“什麼怎麼回事?我爹的命就是寧老太爺救的!想當初河北鬧饑荒,我爹要飯到天津。眼看就要成了‘倒臥’,多虧碰上寧老太爺,可憐我爹不容易,把他接到家裡。不但救了他的命,還給我爹找了個事由。後來我爹想家,老太爺就讓我爹回來看守寧家祖墳。就連我娘,也是寧家燒火的丫頭,老太太發慈悲配給我爹,我爹這才娶上媳婦!沒有寧家,就沒有我!我生下來就是寧家的人,雖說我後來自己受不得拘束入了綠林,可寧家依舊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主家!你想動寧家人,除非把我弄死!今個就是今個了,姓崔的,你想怎麼着,咱是文打是武打你說了算,我接着你的!”
崔老亮很是懼怕陳瘸子,連忙道:“大哥!您誤會了。小弟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您作對啊。再說我跟寧三少沒仇,犯不上殺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當了漢奸,您不是說過麼,咱是中國人,就得跟小日本拼到底。鬼子漢奸一個不能留。再說,這也是赤黨那邊要咱們處理的。不殺他,那邊也交待不下去啊。”
“你說三少爺是漢奸?你怎麼不說老子也是漢奸?寧家從老太爺那輩就是活孟嘗賽叔寶,中國、外國的朋友不計其數。就是因爲和日本人交朋友就成了漢奸,有這道理麼?”
崔老亮不住作揖告饒,又拉着陳瘸子到一邊嘀咕半天,陳瘸子卻依舊不依不饒的嚷嚷:“這王八蛋報名尚旭東,誰知道他是日本人?恩公又不是神仙,上哪知道這事去?誰敢拿這事給恩公定罪,我跟他沒完!赤黨的幹部也得講理!”
陳瘸子一把推開崔老亮,蹣跚着來到寧立言面前賠笑道:“手下的弟兄不懂事,讓三少爺見笑了。實不相瞞,我們這是兩支隊伍合成一夥了,亂七八糟淨鬧笑話,讓三少爺受驚了。”
“陳大當家客氣了,久仰您的大名,今個咱算是初見。”
陳瘸子連忙擺手:“三少爺這話是要折我的壽啊!您是我的東家,我是您家的下人。您可以去掃聽掃聽,我雖然吃綠林飯,可從不曾碰過青縣寧家的人。我爹當初提着我的耳朵囑咐,青縣寧家是我的主家,奴不能欺主。跟您說實話,我是不想當土匪了,要着帶弟兄們走條正道,帶他們投赤黨打鬼子,也算是給自己贖罪,將來得個好名聲。赤黨的代表就在前頭村裡,等着我們拿了日本人的腦袋回去祭旗舉事呢。”
寧立言看看他,“你們在這抗戰?日本人在關外呢,這能見着?”
“您這就不知道了,殷汝耕這個王八日的跟日本人穿一條褲子,身邊弄了一幫子日本顧問。冀東眼看着就要成日本人的的天下,我們的隊伍一成,就準備拉到那邊去打日本。日本的顧問、僑民,見誰打誰,反正東洋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全都該死!再說,眼前這不就是個現成的日本?”
陳瘸子來到坑邊,看着坑裡的小日向,用鞋踢了些土下去。“我們也是跟赤黨的幹部說話才知道,敢情小日向這個王八羔子還挺厲害,聽說是個在關外管着好幾萬人馬的大人物。這人是個大禍害,趁這個機會弄死他,大家兩便當。三少爺,現如今你身上扛着漢奸的嫌疑,不管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是名聲上也不好聽。我這有個主意,你親自動手把他結果了,身上的嫌疑自然就洗刷乾淨。咱回到村裡,跟赤黨的幹部喝酒吃肉祭旗舉兵,然後我送您上路,保證走漏不了消息。”
說話間一個後生已經把鐵鍬遞到寧立言手邊,暗示他出手弄死小日向。小日向一語不發看着他,似乎是認命了。
陳瘸子道:“三少爺放心,我知道您在天津有房子有地,不會根我們一起做殺頭的買賣。這幫小子都是我的心腹,誰敢把今天的事說出去,我殺他的全家!你殺了小日向,日本人絕對不會知道,也沒人能找您的麻煩。赤黨那邊有我的面子,一準讓他們跟三少交朋友,絕不會鬧糾紛。”
寧立言拿過鐵鍬看看小日向,又看看崔老亮以及那幫土匪,最後把目光落在陳瘸子身上。
“大當家的,我要是不殺小日向,你們又會如何發落我?”
“這……這您可是爲難我了。按說您是我的少東家,我不敢對您不恭敬。可如今我們的隊伍招安了,做事得按赤黨的規矩來。共產黨做事您應該聽說過,他們把規矩放在義氣前面。您身上扛着漢奸的嫌疑,要是不殺個日本人,我們和那邊的代表實在是不好交待。除非您和他們也是朋友,那就另當別論。”
“我是個喜好交朋友的,天南海北黑白兩道,我的朋友不知有多少。但是唯獨赤黨不在我結交範圍之內。他們的宗旨乃是與天下富人爲敵,而我恰好是個有錢人,大家冰火不同爐,又怎麼交得上朋友?那位赤黨代表若是和我見面,只怕當場就要鬧起來。”
“這樣啊……”陳瘸子嘬了嘬牙花子,搖頭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便是自證清白。只要您殺了小日向,就能證明您不是漢奸。咱們一起回村裡,我給您作保,多說幾句好話,總不能真要了您的命不是?”
“這……怕是也行不通。”寧立言把鐵鍬往旁邊一扔,拍打着雙手道:“我和小日向老兄見面時,確實不知道他是個地道的日本人。但不管怎麼說,現如今我們已然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彼此之間交情莫逆。不管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是我的弟兄。現如今你讓我殺了他換自己活命,那不是賣友求榮?我們青幫的人,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等卑鄙小人,難道你要我做這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三少爺,您這可是爲難小的了。您說您不殺他,我跟赤黨代表那邊怎麼交待?”
“交待?這容易啊!”寧立言說着話拉着唐珞伊來到坑邊,鬆開手自己一下跳到坑裡。“把我一起埋了,不就什麼都有了交待?來吧。該填土填土,該埋坑埋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要是想放人,就把我們都放了。要是不想放,趁早填土,將來自有我的弟兄找你算賬!”
唐珞伊毫不猶豫跟着跳進去,站在寧立言身邊。“算我一個!”
崔老亮罵道:“你願意陪小日本一起死?果然是個漢奸!看來殺你沒殺錯!”說話間他來到坑邊,從一個土匪手中接過鐵杴,一口氣鏟了幾杴土下去。陳瘸子連忙叫罵着讓他停手,又對寧立言道:
“三爺,我手下都是幫粗人不懂道理。之前因爲劫軍火,弟兄們死傷慘重,跟小日本仇深似海。如今歸順了赤黨,更是等着小日本的人頭立功。您要是再執迷不悟,我怕是也勸不住他們。您還是趁早改主意,只要您願意棄暗投明,我保證您和身邊這位美人的安全。您就算不爲自己想,也得爲她想不是?”
“哪那麼多廢話!我都跳到坑裡了,便沒怕死。你們要是個爺們,就利索點,別給自己的祖宗丟人!”寧立言的態度堅決,語氣絲毫不見鬆動。
崔老亮罵了一聲,舉起鐵杴又要去剷土,這當口卻聽小日向大喝了一聲:“夠了!這齣戲再唱下去就對不住朋友了!再說就你們這雙瞎窟窿手頭也沒準,若是弄了唐小姐一身泥土,髒了人家的新衣裳,就算賣了你們都賠不起!我讓你們唱出戲,誰讓你們真動手了?趕緊的拉寧三爺上去,回村子洗臉換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