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不認爲哈里斯必須從自己嘴裡才能知道答案。不管是英租界的警務處高官還是白鯨董事的朋友,都有足夠的能力從匯豐銀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之所以詢問自己,無非是要個態度。未來警務處的華人首領可以貪污受賄可以爲非作歹甚至可以是間諜,前提是他必須知道自己站在誰一邊。
隨着英國的衰落,以及中國時局越來越緊張,英國人對這個問題也就越來越在意。廖伯安就是吃了這個虧,才被掃地出門。寧立言並沒有愚蠢到在這個問題上打馬虎眼,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內心深處乃至做好了哈里斯要把這批古董據爲己有的準備。
如果這洋鬼子真提出這種要求,自己該怎麼應對,又該用什麼方法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讓古董落入洋人的手裡。這是個難題,到時候很可能又要勞煩喬雪幫忙……不對,那丫頭已經註定是自己的老婆,找她幫忙天經地義不該用勞煩二字。
腦海裡高速轉動,嘴裡倒是沒停。等到講述完畢,哈里斯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從辦公桌後站起身道:“我忽然想起來了,除了咖啡我這裡似乎還有一些西湖龍井。是警務處另一箇中國小子的饋贈,我對於這個不在行,需要你幫我鑑定一下這到底是不是真貨。如果他敢送我假的龍井,我就把他打發到大街上和那些印度人一起巡邏。”
泡茶是個花時間的事。眼下正是廖伯安去職羣龍待首的敏感時期,能在警務處英籍副處長的房間裡待很長時間,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英國同樣是個官僚國家,對於這種小細節並不陌生。哈里斯眼下的安排,便是在釋放信號。寧立言知道,自己賭對了。
茶香在辦公室瀰漫開,哈里斯臉上也露出陶醉神色。“我喜歡茶,不管是印度的還是中國的都喜歡。在本地我當然要喝中國茶,在沒有龍井的時候我寧可喝高碎也不會改變習慣,這就叫入鄉隨俗。我知道警務處裡有些白癡還是堅持着愚蠢的念頭,認爲我們是征服者不需要向本地人妥協,應該讓本地人適應我們,而不是我們去適應本地人。我可以向你保證,抱有這種觀點的人,在這裡不會待得太久。即便本國政府已經遺忘了這些渣滓,我也會用自己的力量把他們掃地出門。比起那些白癡,我更喜歡和本地人打交道。我任用的英國人,也是那種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年以上完全本地化的英國人。事實上近年來我一直在給倫敦的述職報告中闡述,帝國需要大量任用本地人幫助我們管理,而不是繼續把那些無法在本土勝任工作的廢物派到中國丟人現眼!當然,我們任用本地人的要求也十分嚴格,要求他擁有過人的智慧和高尚的情操,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忠誠。”
哈里斯舉起了茶杯,“送我茶葉的小子,身上有着數不清的劣跡。如果把他的罪行如實統計,他的下半輩子就得在監獄度過。可是他很聰明,知道給老哈里斯的茶葉必須是真貨,所以他可以繼續在他的位置上發財,這就是一種忠誠。對於自己上司的忠誠,這種忠誠可以保證他發財但是要想做警務處長就遠遠不夠,我們需要警務處高級官員對大英帝國盡忠。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們這些外來者,其實我也不喜歡。在我的國家,也因爲這個問題爆發過激烈的戰爭,事實上直到現在依舊存在着隱患。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是我必須嚴守我的本分。”
“我們都得守着自己的本分。”寧立言道。
哈里斯點點頭:“完全正確。廖伯安就忘記了這一點,他把自己當成了南京政府派駐英租界的工作人員,忘記了自己的薪水來自英租界工部局。我在很久以前就建議過開除他,不管他的能力和操守如何,在忠誠上都不合格。這次的事算是個契機,讓我實現了心願。我不要求華捕把英國當成自己的祖國,只要求大家在工作的時候,把大英帝國利益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南京政府。”
“我二哥在南京政府工作,我卻不領那裡的薪水。”寧立言一笑:“事實上不久之前,我剛和南京的某些人鬧了點摩擦。”
“那算不上什麼。這裡是租界,只要你不明確站出來反對那位先生,南京政府就奈何不了你。”哈里斯微笑道:“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一個忠誠的聰明人就更加完美。上帝迴應了我的祈禱,把你送進了租界。廖伯安是個蠢貨,他壓根沒意識到這起看似不起眼的失蹤案背後,會引起多麼嚴重的糾紛。前清宗室、蒙古王公甚至還有關外的康德皇帝。這些力量糾纏在一起,會讓任何一件小事都無限放大。我對你的要求很簡單,做你們中國人最擅長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看看寧立言,嘆了口氣:“我不會欺騙聰明人,英國政府現在的處境你應該很清楚。歐戰的傷口還沒有復原,對於東方帝國有心無力,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守護。我們既要維護帝國尊嚴,也不能直接和日本發生衝突,置身事外就是最好的選擇。你明白我的意思?”
寧立言點點頭:“整個事件是我以私人身份調查完成,不是以警務處督察長身份。最多是……利用了自己的職權,但是爲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看吧,我說的沒錯,你是上帝派來的聰明人!按你的想法去做吧,記在風暴形成之前,讓它煙消雲散。我會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向你提供幫助,就當作是你幫我鑑定茶葉的……報酬。我一會就打電話,讓倫敦道的印度人和華捕換崗,從現在開始,那裡的巡邏由華人警探負責。如果隨後你想要用人手,可以調動所有的華人,如果需要印度人協助就去找羅伊,他會幫你。”
哈里斯找寧立言談話的用意並不是覬覦那些古董,恰恰相反,那些古董的價值反倒是嚇住了他。哈里斯不是一個廉潔的官員,情報員的操守裡,廉潔也不是必要準則。只不過他很理智,知道什麼錢能拿,什麼錢不能拿。這筆古董即便價值連城,他也不能染指,這就是他的理智之處。
一個前清宗室並不值得忌憚,可是加上蒙古親戚乃至日本人之後,就讓事情變得複雜起來。本地英租界和日租界的矛盾已經延續了很久,只是雙方的外交官都很理智地保持着分寸,沒讓這種私下的衝突鬧到檯面上形成外交衝突的程度。
這種私下裡的別苗頭並無不妥,哈里斯自己也樂見其成,把日本的情報力量從英租界趕出去,也是英國人的利益所在。不過這一切的前提是英國人擁有道理,讓日本人找不到把柄發難。
如果失蹤案的處置遲遲沒有結果,真讓七貝勒鬧到法庭或是和僞滿取得聯繫,日本人便有了發難的藉口。說不定到時候這起普通的案件,就會演變成一場外交糾紛。要是把古董的事也鬧出來,勢必引發愛國團體的介入,事情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找到那枚印戳,用商業流程讓七貝勒得到古董,是哈里斯最爲期待的解決方式。他也試圖說服匯豐銀行做個變通,只要簽名就允許七貝勒拿走寄存物,但是被拒絕了。
七貝勒不是一個人,他這一輩還有不少兄弟,如果其他人之後持印戳出現,匯豐就陷入被動。是以印戳必須被找到,才能保證這次的事件圓滿結束。
但是這枚印戳不能是通過警務處的手交給七貝勒,至少不能是警務處的人親手轉遞。否則中國文物流失的罪名,就會被扣在警務處頭上,搞不好租界裡的愛國學生會因此把警務處包圍起來抗議。
既要維護大英帝國體面,又不能得罪日本人。要滿足這兩方面條件,最合適的辦法就是讓喬雪出面負責找回印戳。
私人偵探爲錢服務,不需要承擔其他責任。通過她歸還印章,學生或是其他抗日團體沒法指責英租界,當然也指責不了喬雪,最多是承擔點輿論壓力。
反正喬雪這個美女偵探在租界的風評相來都是偏於中性,也不算什麼大妨礙。關鍵在於喬雪不是省油的燈,不會甘心給英租界背黑鍋,只有寧立言出馬纔有說服她的可能。
事關重大,租界也不可能讓喬雪爲所欲爲,整個探案過程裡,又必須由警務處監督,確保事件不失去控制。監督人選也非寧立言莫屬。
在廖伯安考慮着如何給寧立言挖坑時,哈里斯這幫人也早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案子並拿出了方案。即使寧立言拒絕廖伯安的請求,這差事最後還是難免落在自己身上。
哈里斯那一番盤馬彎弓,則是對寧立言的暗示:大英帝國需要的是忠誠職員。你如果想要做這個警務處的位置,就得證明這點。這次的案子可以看作哈里斯的團體對寧立言的考覈,如果成功通過,便有更大的好處在等待着他。
“我可不希望你和哈里斯、羅伊他們變成一夥的。大不列顛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日不落強國,本國的財政隨時處於崩潰邊緣,對情報員大方不到哪去。爲他們效力既不能發財還要承擔風險,完全是受累不討好。他如果拉你入夥,記得一定要拒絕。你是我的助手,英國政府無權把你奪去。”
喬雪對於哈里斯的安排很是不以爲然,在她看來情報工作與其他生意一樣,都不過是一樁爲自己享受生活獲取必要物質基礎的工作。
如果這項工作不能爲自己提供足夠的錢財,就沒有從事的必要。是以她只肯做情報商人、代理,絕不肯爲任何一個政府服務,更不希望自己未來的丈夫成爲某個國家的情報員。
話雖如此,但是她依舊和寧立言出現在失蹤人家所住的洋樓內,開始自己的偵探工作。
在這家的小兒子報警後,這棟洋樓已經貼了封條禁止出入。哈里斯特意把巡邏隊伍從印度人換成中國人,並由寧立言負責安排人手,就是爲了方便他行動,也可以有針對性地防範日本人。
由於距離日本人太近,搜查工作不能搞得大張旗鼓,只有寧立言和喬雪兩人進入洋樓。
這個時候就能看出寧立言與喬雪的默契,不需要說話,喬雪剛剛想到什麼,寧立言已經做出反應,與她配合得天衣無縫。對於喬雪的抱怨,寧立言也沒有解釋,只是輕輕抱了她一下作爲迴應。
喬雪臉上露出笑容,用胳膊肘一撞寧立言的肋骨:“工作期間不談私情,再犯小心本小姐對你不客氣。”
“好吧,我們談工作。大偵探有發現麼?”
“當然。看來我們來晚了,這裡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