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正是南國春光明媚之時,福建省泉州府淹沒在大片的綠柳中,夜雨將多年踩踏而變的光溜溜的青石板路洗的十分乾淨,彷彿青玉一般,在陽光下反射着青幽幽的光澤。一座龐大的宅子門前,左右兩側的石壇中各豎着兩根兩丈來高的旗杆,竿頂飄着青底旗。右首旗上用金線繡了一頭神態威猛的斑斕猛虎,猛虎周圍還綴着幾顆金星。左首旗上繡着‘威遠鏢局’四個黑字,鐵劃銀鉤,蒼勁無倫。
宅子朱漆大門洞開,門上是一顆顆茶杯大小閃閃發光的銅釘,門頂匾額上書‘威遠鏢局’四個燙金大字。進門處,分站着八名青衫勁裝大漢,個個虎背熊腰,身體筆直,頗有一股兇悍之氣。
‘嘚嘚’的馬蹄聲在街道上響起,由遠及近,兩騎飛馳而來,當先一匹棗紅馬上端坐一錦袍少年郎,約莫十六七歲,身背一杆漆黑鐵槍,眉清目秀,麪皮白皙,卻遮掩不住眉宇間的一抹英氣,揮舞着手中的馬鞭,回頭衝落在身後騎着一匹黑馬的圓臉少年高喊道:“喂!小五,你快點,要是趕不上爹爹的壽宴,看我不揍你!”
身着青色短衫的圓臉少年小五笑道:“少爺!你慢點,我懷裡可還抱着你買給老爺的琉璃呢!萬一摔壞了可就糟了!”
聞聽小五的話,錦袍少年郎連忙勒住馬繮放緩速度,叫道:“是了!你可得緊着點,那可是我花了一百兩銀子請琉璃師爺他老人家專門燒的,少爺我這個月的月錢可全搭在上面了!”
小五輕笑,露出一口白牙,輕輕抽了胯下馬兒一鞭,追了上來,拍拍懷裡的藍布包袱,笑道:“少爺,你就放心吧,東西交給小五,確保萬無一失!”
“嗯,是了,我最放心的就是小五了!”
錦袍少年笑着點頭,擡頭看了一眼頭頂的紅日,道:“好了,時間還寬裕,我們慢慢回去也能趕上爹爹的壽宴!”說話便催馬向前緩緩行去。
“嗯,好,聽少爺的!”
小五看了一眼日頭點頭應道,一提馬繮,馬兒沿着青石板道向前走去。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兩名少年來到了宅前,八名漢子一見自家少鏢頭木鬆源回來了,當即齊齊迎了上來,笑道:“少鏢頭!您回來了!”
“王鏢頭,你們好啊!”
木鬆源笑着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回身從小五手裡小心翼翼的接過藍布包裹,抱在懷裡,這才邁步往宅子裡走去。
王鏢頭瞥了一眼他懷中的包裹,笑道:“少鏢頭,這是您爲總鏢頭準備的壽禮吧!”
木鬆源笑道:“是了,這可是我專門跑了一趟福州找琉璃師爺白老爺子爲爹爹燒的琉璃八仙賀壽!”
王鏢頭聞言,豎起拇指讚歎道:“不錯!少爺真有孝心!知道老爺喜歡琉璃!”
木鬆源嘿嘿一笑,道:“只有把爹爹哄高興了,爹爹纔會準我跟着你們走鏢啊!”
此言一出,王鏢頭哈哈大笑,拍了拍木鬆源略顯稚嫩的肩膀,道:“少爺,你還小,江湖險惡,不適合你,總鏢頭不讓你跟着我們走鏢也是爲你好啊!”
木鬆源不滿的撇嘴,邊走邊說道:“哎呀!我都十七了,而且爹爹教我的槍法我也練的很好啊!爲什麼不讓我去啊!”
王鏢頭笑着搖頭,卻並不說話,心知自家少爺雖然武學天分極高,但卻心性純良,宅心仁厚,江湖人心險惡,刀頭舔血的日子根本不適合他。何況此次總鏢頭木長風舉辦壽宴,卻也藉機將另一件要事向江湖各路好漢通告,那就是他即將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以後鎮威鏢局將從此關閉。
想起這茬,王鏢頭心中很是不捨,在這裡做了二十多年,早已將鏢局當成了自己的家,如今說要關閉,一時之間他都有些難以接受。
說話間,二人已穿過前廳向後院走去,木鬆源將手中包裹交給王鏢頭,道:“王鏢頭,這件東西你先幫我收着,等我去洗漱一番換好衣服,我們一起回祖宅給爹爹賀壽!”
“好的,少鏢頭你去吧!”
王鏢頭應了一聲,接過包裹緊緊抱在懷裡,跟着木鬆源向後院走去,卻是剛出迴廊,就聽一聲暴喝傳來,“少爺!看刀!!”
一道人影閃過,明晃晃的長刀就砍了過來,王鏢頭疾呼一聲,“少爺小心!”不管不顧一把向着刀刃抓了過去,心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少鏢頭受傷。
正在此時,木鬆源卻身體一僵,猛地向後彎去,長刀擦着他的鼻尖而過,雙手在背後一拘,黑鐵槍握在手中,身體一旋一招舉火燎天,長槍如出水蛟龍,帶起一陣黑影,刺向那道黑影。
倉啷一聲,長刀與長槍交了一擊,火花四濺,黑影向後縱身躍去,收刀笑道:“少鏢頭,一段時間不見,你的槍法又進步了!”
王鏢頭此刻看清黑影竟是鏢局中人稱‘霸刀’的齊五六鏢頭,當即沒好氣的吼道:“齊老五!你說你剛一回來就不消停,怎的試起少爺的武功了!”
王鏢頭雖然不滿,但木鬆源卻是滿不在乎,笑道:“嘻嘻,齊鏢頭,你回來啦!怎麼樣?這趟鏢還順利吧!”
“順利!鎮威鏢局的名頭可不是白叫的!”
齊五六哈哈大笑,收刀回鞘,衝着王鏢頭挑了挑眉頭,惹來王鏢頭的一陣白眼。
木鬆源聞言點頭道:“順利就好!齊鏢頭真會趕時間,剛好趕在爹爹壽宴回來,你們等我,我去洗漱一番,換了衣服,咱們一起去老宅給爹爹祝壽!”
“好嘞!我們等你!”
齊五六應了一聲,接過木鬆源手中的長槍,目送木鬆源走進小樓,這才轉身攬着王鏢頭的肩膀,往前廳走去,目光落在王鏢頭懷中的包裹上,伸手便去抓,卻被王鏢頭閃身躲過,不由好奇的問道:“咦?這是什麼?你怎的這麼小心!”
王鏢頭瞪了他一眼,道:“這是少爺專門去福州請琉璃師爺白老爺子燒的八仙賀壽!”
“哦!是嗎!少爺真是有心了!”
齊五六聞言點頭讚道,回頭又看了一眼木鬆源住的小樓。
約莫一盞茶功夫,朱漆大門中走出四人,便是木鬆源和小五,以及齊王兩位鏢頭,早有人牽了四匹馬出來在門口侯着,四人出了門便即翻身上馬沿街向北而去,木家老宅在城北郊清源山下。
一出城門,木鬆源便催馬疾行,馬鞭虛擊幾下,駿馬希律律一陣嘶鳴,撒開四蹄狂奔而去,兩位鏢頭和小五也當即打馬追了上去。
很快,一行四人便來到了清源山下木宅門前,只見朱漆大門緊閉,宅內傳來一陣悲切的琴聲。
四人面面相覷,木鬆源更是皺起了眉頭,嘟囔道:“這是何人在此奏琴,爹爹的壽宴怎能奏此悲切的樂曲!!”
齊五六也是不滿哼了一聲,吐出一口白氣,顫聲道:“這一曲悲回風,當真是讓人心生寒意啊!!”
“少爺,我好冷!”
小五顫聲說了一句,黑黑的圓臉因爲寒冷的緣故竟然隱隱現出青色,令木鬆源三人吃了一驚,心道這究竟是何人在彈奏悲回風,竟然讓小五在烈日下凍的嘴臉發青!!
正當四人滿腹疑惑時,忽聞一聲慘叫從院中傳出,‘啊!’聲音淒厲無比。四人齊齊變了臉色,四人同時翻身下馬,各自取了兵器在手,朝着朱漆大門奔去,合力推開大門。
朱漆大門吱呀呀開啓,入目卻是滿院的死屍,血跡滿地,桌椅翻倒,斷裂的兵器散落滿地。
“爹爹!媽媽!!”
木鬆源疾呼一聲,提槍向後院衝去,懷中的桐木盒掉在地上,八仙賀壽從盒中滾出,摔的粉碎。
齊五六和王鏢頭手持鋼刀緊跟在他身後,三人來到後院,卻見一羣蒙面人正手持染血兵器將木長風和夫人花璃還有鏢局其他幾位身手較好的鏢頭圍住。
在後院的一角有一頂黃緞軟轎,曲意悲切悽苦的悲回風便是從這轎中傳出,但見琴音嫋嫋,嗚嗚咽咽,黃緞軟轎上竟積了不少霜花,在這陽春三月,卻顯得有些詭異。
木鬆源沒心思注意那些詭異之處,只是看着爹爹媽媽血染衣衫,不由怒從心起,提氣縱身一躍,踩着人頭落在爹爹媽媽面前,急道:“爹爹媽媽!你們沒受傷吧!”
木長風還沒說話,木夫人便強笑着搖頭道:“孩兒!爹爹媽媽沒事!”
木鬆源略微鬆了一口氣,回身挺槍指着那羣蒙面賊人,怒喝道:“你們是哪裡的蟊賊,竟敢來我們木家鬧事!!”在他的心中威遠鏢局的名氣一直很大,很少會有人敢上門找茬,料想這些人怕只是些不開眼的蟊賊,圖謀他木家萬貫家財而已。
木夫人剛剛看過這羣蒙面賊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此刻見兒子出聲,不由心驚膽戰,一把將兒子拉到身後,“源兒!莫要多嘴!!”
木鬆源不解母親爲何這般小心,“媽媽!怕他們作甚!看孩兒一槍一個將他們全都挑翻在地!”當下便欲掙開母親的手,要衝出去,卻被一雙更有力的大手按住了後頸,回頭一看卻是父親木長風,正面色凝重的看着自己,微微搖頭,示意不要衝動。
木鬆源看着父親的臉色,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從未見過父親這般嚴肅,想來今日必有一場血戰,但也並不懼怕,只是微微點頭,而後怒視着對面的那羣蒙面人。
一個蒙着面,渾身罩着黑袍,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漢子排衆而出,掃了一眼身後一衆蒙面人,聲音低沉嘶啞的說道:“木總鏢頭,聽說你此次接到的鏢,保的是那名動江湖的蟠龍劍,衆家兄弟都想借來看上一看,一飽眼福,便請木總鏢頭將那蟠龍劍拿出來吧!”
木長風面色淡然,長槍觸地,發出‘咚’的一聲,寒聲道:“木某行鏢二十餘年,名聲雖不響亮,但卻也是個守規矩的人,我只管接鏢,對於押的是什麼,一概不過問!今日衆位朋友駕臨,張口便逼要蟠龍劍,莫說木某沒有,便算是有,木某也不可能拿出來!走鏢的規矩想必各位也清楚!鏢在人在,鏢失人亡!若諸位願意賣木某一個面子,轉身離開的話,這宅中金銀首飾古玩字畫任意取拿!”
“哼!”
黑袍人冷笑一聲,嘶聲道:“這麼說,木總鏢頭是不願意拿出來了?那麼便別怪我們心狠手辣了!”
木長風眼神一凜,長槍平端遙指着那蒙面大漢,寒聲道:“木某行走江湖,吃的便是刀頭舔血這碗飯,倒也不是嚇大的!”
“總鏢頭說得好!!就讓我齊老五先來領教閣下高招!!”
齊五六高聲叫好,挺刀縱身撲了上去,一招大漠孤煙,直直砍了過去,黑袍人身子一矮,袖中滑出一對金剛判官筆,左手反手一撩判官筆倉啷一聲格開長刀,右手判官筆疾點向齊五六的胸口,那判官筆是由精鋼打造,筆端更是鑲嵌銳利的金剛石,這一點要是點實了,齊五六必然身上多一個透明窟窿。
木鬆源高呼道:“齊鏢頭!小心那!”
卻見齊五六含胸弓背左手一翻,手腕已經狠狠磕在了黑袍人點向自己胸前的那支判官筆上,將判官筆格開,右手鋼刀順勢往回一拉,‘嗤’的一聲,黑袍人的頸間熱血狂噴,手中判官筆落地,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身子軟軟的向後倒去。
飛起一腳將黑袍人的屍體踢開,齊五六怒目圓睜,怒吼道:“還有誰來!!我齊老五全接着!”
話音未落,王鏢頭挺身上前,與齊五六並肩而立,高聲道:“還有我!”
“還有我們!!”
圍在木長風與夫人花璃周圍其餘六名鏢頭也是挺身而出,持刀擋在了木長風一家三口身前。
錚!
一聲脆響中,悲回風再度奏響,木長風和木夫人同時變色,齊喝道:“ 老齊老王快退!!”
可是卻已遲了,只見一股寒風撲面而來,齊五六和王鏢頭等人的身體同時僵住,眉心出現一個血洞,卻詭異的沒有鮮血流出,細看才發現竟是傷口已被冰封!
“齊叔!王叔!!史三叔!!”
木鬆源驚呼一聲,撲上去搖晃着二人漸漸冰冷的屍身,略顯稚嫩的面龐上不滿淚痕。
“唉!!”
木長風長嘆一聲,將兒子拉回身後,而**緊了夫人的手,夫妻二人並肩攜手,一槍一劍獨對滿院蒙面人。
人羣中有人聲音低沉的說道:“木總鏢頭,木夫人,你們也不想令郎落得這兩人的下場吧!還是把蟠龍劍交出來吧!”
木長風和夫人花璃還沒說話,木鬆源卻是哭喊道:“狗賊!!你們殺了我八位叔叔!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話音剛落,木長風和夫人還沒反應過來,木鬆源已經挺槍撲了出去,木家威震南國的三十六路天罡槍法已然施展開來,起手便是最狠戾的橫貫天魁,長槍如黑蛟一般,帶起一陣幻影,直刺向爲首一人,但畢竟年少,對敵經驗不足,被那人身子一晃便避了開去,而後衆蒙面人一哄而上將其圍在中央。
“鬆源!危險!”
木夫人疾呼一聲,眼見愛子陷入重圍,不由心急如焚,揮劍縱身躍入戰圈,將家傳落星劍法施展開來,逼退幾人,與兒子背靠背禦敵。
木長風看着愛妻愛子被圍,險象環生,怒嘯一聲,挺槍躍將上去,卻是被四名蒙面大漢阻了下來,一時不能靠近,手中鐵槍急揮,無奈四名蒙面大漢手上功夫都不弱,短時間內竟是難以佔得上風,不由怒嘯連連,三十六路天罡槍法施展開來,直打的漫天槍影密不透風,與四名蒙面大漢鬥成一團。
木鬆源與母親聯手禦敵,平日裡經常和母親拆招,今日聯手出奇的默契,一槍一劍竟逼的這一衆功夫不弱的江湖人物無法近身。
木長風雖與四高手較量,實則時刻分心關注着兒子和愛妻的境況,見他二人聯手一時之間竟擋住二十餘人的圍攻,不由高聲叫道:“花璃!快帶兒子退回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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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分神的一刻,一名蒙面大漢手中的彎刀劃過了他的手臂,鮮血如注流出,木長風痛哼一聲,一式天壽抱月,長槍在空中畫一個圓,而後猛地一刺,將對手逼開,縱身退到牆角,避免自己腹背受敵。
卻在此時,一道身影突然自院落一角暴起,如鬼魅一般穿過衆人,一掌打在木鬆源的胸口,一指點在花璃的額頭,母子二人同時慘呼一聲,朝着屋中落去,砸塌兩扇房門,木夫人倒地後便即氣絕身亡,鳳目圓瞪,額上一個圓圓的血洞正在汩汩流出紅白之物。
木鬆源口吐鮮血掙扎着爬到母親身前,將母親逐漸冰冷的屍身緊緊抱在懷裡,歇斯底里的哭喊,“媽媽!媽媽!不要離開我!!”
“少爺!!夫人!!”
小五帶着哭腔喊了一聲,撲了上去,從懷裡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手忙腳亂的倒出許多藥丸,往夫人的口中塞去,一隻手喂夫人藥,一隻手擦着淚水,哭喊道:“夫人!!這是我收藏的靈丹妙藥,少爺的跌打損傷都是我治好的!您快吃啊!夫人!您吃啊!您平時最疼小五的!”
然而藥丸放進夫人嘴裡,卻不見夫人有任何動靜,小五哭的越發厲害,搖晃着夫人的屍身,哭喊道:“夫人!您吃啊!這還有…這還有……”一邊喊着,小五倒出更多的藥丸朝着夫人嘴中塞去,卻是手剛剛碰到夫人的嘴脣,便旋即停住,哭聲戛然而止,滾圓的藥丸散落滿地。
院中衆人停了手,一人高聲喝道,“木總鏢頭!還不快點交出蟠龍劍!你的夫人已死!你是不是想要令郎這等青年才俊也跟着尊夫人一起去啊!!”
木長風背倚院牆,呆呆的看着吐血不停的兒子緊緊抱着愛妻的屍身,良久,手中長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頹然的走向兒子,雙膝一軟,跪倒在愛妻身前,緩緩伸出雙臂,將兒子和愛妻擁進懷裡。
“老爺…..嗚嗚…..夫人….她….”
小五抽噎着,泣不成聲,雙袖之上沾滿鼻涕眼淚。
木長風的手輕輕撫過愛妻的臉龐,爲愛妻闔上雙眼,而後看着兒子木鬆源,沉默半晌後,嘆息道:“我給你們蟠龍劍!放我兒一條生路!!”說完這句話,木長風偉岸的身軀倏忽間彷彿矮了一截,整個人也變得頹廢起來。
“好!”
人羣中有人應了一聲,木長風緩緩起身,來到供着祖宗靈位的供桌前,雙手搬動青銅香爐,牆壁之中傳來一陣機括彈動的聲響,而後轟然開啓,露出牆後的巨大空間,暗格中的紅木架上放着一個木盒。
將木盒拿在手中,木長風仰天長嘆,走了二十年鏢,一直中規守鉅,卻無奈晚節不保,可爲了兒子,他也沒辦法,當下抖手一拋,木盒騰空而起落向院中,引的衆人哄搶,唯有那黃緞軟轎中的人和牆角陰影中的人沒有動手爭奪。
回身抱着兒子,木長風低聲道:“鬆源,拿好這件東西!記住爹爹下面說的話,馬上和小五進地道,去後山清源洞中躲起來!這些人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說話間,木鬆源直覺手中多了一顆圓滾滾的珠子,而後身體騰空而起,竟是連同小五一起被爹爹拋進了暗格中。
眼見兒子進了暗格,木長風運力於臂一掌拍碎銅爐,大吼道:“鬆源!記着要爲爹爹和娘報仇啊!!”牆壁轟然合攏。
木鬆源落進暗格中,身體撞在牆上,中了一掌的胸口不由一陣發悶,只來得及叫了一聲,‘爹爹’便自暈了過去。
小五止住哭泣,摸索着將木鬆源扶起,順着暗格中開啓的地道向後山跑去。
漆黑的山道上,小五揹着木鬆源艱難的行進着,忽覺後頸熱乎乎的,一聲輕咳傳來,“咳….小五….放我下來….我要回去給爹爹和娘報仇……”
“少爺…..別說了……我帶你離開……等我們學好武藝再回來給老爺和夫人報仇!那些人的眼神我都記的!”
小五抽泣着說道,用力的向上託了託木鬆源的身體,而後朝着山上的清源洞跑去。
身後有破風聲傳來,小五一驚,驟然加快了速度,卻是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斜,朝着懸崖下落去。
耳邊是簌簌雨聲,冰涼雨絲落在臉上,木鬆源緩緩睜開了眼睛,直覺渾身冰涼,彷彿浸在冰窖之中,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而且隨着呼吸,胸口一陣陣鑽心的疼痛,提醒他還活着。
艱難的扭轉脖子,木鬆源發現自己躺在一塊青石上,這塊青石是從巖壁上突出來的,上方巖縫中長着一棵碗口粗細的酸棗樹,只是大半樹冠已經摺斷,想來是被自己墜崖時壓斷的。念及此,木鬆源咧嘴笑了,卻是胸口一陣劇痛襲來,當即面色一變,苦笑道:“棗樹啊!棗樹!爲了救我這個廢人竟累的你沒了大半個身子!鬆源當真是該死!”
正在此時,木鬆源腦中突然劃過一張黑黑圓圓的臉盤,不由面色一變,驚呼一聲,‘小五’掙扎着想要爬起身,卻是手腳根本不聽使喚,心中氣苦,忽然想到爹爹曾教過的家傳內功,當下便自運功,片刻後,小腹丹田處有一團熱氣在蠕動,身體在漸漸恢復知覺,手腳也恢復了些力氣,這才摳着巖壁上的裂縫站了起來,但胸口傳來的疼痛卻讓的他忍不住要癱坐下去。
“小五!!!”
對着漫天雨幕,木鬆源放聲大喊,疼痛襲來,令他幾乎暈厥。
四周一片寂靜,上有百丈絕壁,下有萬丈深淵,木鬆源知道自己此刻進退維谷,幾近絕境,小五也不知去向,可能已經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了罷!
心中胡亂猜測着,木鬆源靠着絕壁緩緩坐了下去,面色悽苦的自語道:“爹爹媽媽都不要我了,就連小五也離我而去。老天!你爲何不讓我也落進這萬丈深淵,摔的粉身碎骨,倒也死的乾淨!”
忽而又想起爹爹送走自己之前所說那句話,木鬆源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目光落在斷了大半樹冠的酸棗樹上,片刻後,滿是沮喪的面龐上出現一抹堅毅,咬牙道:“好!你救了我!讓我活下來!只要我能活着離開這個地方!一定會好好珍惜這條命!爲爹爹媽媽還有小五報仇!!”
話說完,木鬆源便直接閉上眼運氣于丹田,周身一片暖融融,身體的氣力越發的充足。幾個時辰過去後,木鬆源緩緩睜開了眼睛,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摸了摸胸口,感覺不是那麼疼了,不由有些欣喜。
身上的疼痛減輕了,可是肚子卻在此時咕咕叫了起來,木鬆源苦惱的撓撓頭,看了一眼剛剛長出新葉的酸棗樹,苦笑一聲,“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上哪去找東西吃啊!”
畢竟是少年心性,不會想着去採那鮮嫩的樹葉充飢,反而閉上眼盤膝打坐,這一坐就是三天,再睜開眼時,木鬆源看向樹葉的目光有了一絲渴望,起身攀着樹幹爬上去,坐在樹杈上,順手捋了一把嫩葉放進嘴裡細細咀嚼着。
嫩葉入口,略一咀嚼便有一股苦澀的汁液流出,木鬆源眉頭緊皺,卻強自嚥了下去,腹中空空的感覺稍微減輕,木鬆源是打死也不肯再吃那苦澀的樹葉,背靠着石壁坐下,看着頭頂上光溜溜的石壁,苦苦思索着逃生之法,留在這塊石壁上只有等死的份,何況那種苦澀的樹葉,他是決計不肯再吃了。
可是想了許久,甚至連攀着石壁上的微小凸起爬上去的辦法都試了,卻只落得屁股上肉厚了一層而已,有一次更是險些掉進萬丈深淵之中。
上不去下不去,木鬆源徒勞的倚着石壁而坐,看着幕天席地的雨絲髮起了呆,卻忽而感覺到後頸發涼,當即心中一驚,回頭去看,卻是隻看到一面石壁,裂縫密佈,垂頭喪氣的自語道:“或許是風吧…..”
“風…..”
“風!!!”
木鬆源唸叨着‘風’字,倏然轉身,雙手按在那些裂縫上,直覺一縷縷寒風不斷的透過裂縫涌出,風中夾雜着一絲腥味。
“這裡有路!!”
驚呼一聲,木鬆源略顯稚嫩的臉上涌起一抹興奮激動的神色,起身折下一段手指粗細的樹枝,插進了裂縫中,卻是剛插進去就感覺手上一空,心中喜道:“這石壁看來只有寸許厚,後面或許有路可以出去!”
當下便丟了手中木棍,運力於臂揮掌對着石壁拍了下去,‘咔嚓’一聲,石壁徹底的裂開,露出一個只容一個人通過的圓洞,洞口處有一具暗黃色的枯骨,一眼瞥見那枯骨,木鬆源‘啊喲’一聲,到退一步險險的坐在青石邊緣,手捂着胸口,長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爬起來,走到洞口處,深深鞠了一躬,口中唸叨着:“請前輩請恕罪!晚輩無意冒犯!”
行完禮,木鬆源動手將洞口擴大,將壓在枯骨上的石塊全部挪開,卻見枯骨手邊有一柄巨斧,只是已經鏽的不成樣子了,斧刃上隱約可見很多缺口,想來應該是這位前輩想要鑿開山壁逃生,可惜卻在即將功成時氣絕身亡,不過即便這位前輩打通山壁,想來也難以活命,外面百丈絕壁,除非身具絕頂輕功,方纔有可能登雲直上逃出生天。
“唉…..”
木鬆源深深嘆息,替這位前輩感到惋惜,動手將散亂的枯骨收攏,這才順着山洞爬了進去。
山洞並不長,木鬆源手足並用,片刻後就怕出了山洞,卻見眼前是一方石室,石室頂端鑲嵌着一顆夜明珠,發出淡青色光華,將石室照的通透。
在石室的中央,有兩汪水潭,一汪潭水白霧森森,遮住水面,而另一汪潭水卻是赤紅如血,不停有氣泡翻涌炸裂,飄起縷縷熾熱略帶腥味的氣息。在兩汪潭水邊立有一塊石板,上面隱約刻着字。
木鬆源走上前去,伸手拭去石板上的水漬塵灰,藉着夜明珠的青色光華,逐字辨認,卻見上面寫着,‘吾平生好武,行遍天下,與天下英雄過招,大小比試三百餘場,勝敗參半!至元十八年端陽節赴塞外狼王比試之約,途中遇奇人砍柴人,得一奇術,名曰‘血歸術’,此術納百獸精血於勞宮陽谷兩大穴,勁力催發之下,可生裂虎豹,拳掌碎石,身軀更是堅如鐵石,尋常刀劍難傷分毫。唯此術過於霸道,非根骨奇佳,大毅力者,不得修習!然多次使用後,恐有入魔之險!後輩若得此術,須當謹慎!’
“好奇特的血歸術!世間竟有這等奇特的武學!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
木鬆源驚歎於血歸奇術的威力,雖有前人留書提示謹慎修煉,但他卻忍不住的欣喜,暗自尋思若能修成這一奇術,怕是便可爲爹爹媽媽還有小五報仇了!
念及此,便迫不及待的看了下去,‘於狼王之比試,慘敗,吾決意修習血歸奇術,特遊走塞外及關內各荒蠻之地,歷經三年尋盡天下奇異猛獸,於苗疆尋得百年赤練王蛇,西域尋得赤須獅王,東海得百年兇鱷,齊集天下百種兇蠻猛獸之精血於清源山閉關地秘煉血歸血池,豈料突發地動,出路崩塌,困於山洞不得而出,嘗試修煉血歸術,一蹴而就,欲以斧開鑿出路,特留此書提示後輩有緣人,若得此術,須當慎之又慎!木乘風絕筆!’
看着那落款,木鬆源呆住了,心說這人的名字怎的如此熟悉,忽而想起爹爹曾說過自己還有個二叔名字就叫木乘風,乃木家武學奇才,三十六路天罡槍法威震江湖,享有鎮山槍的威名,可惜天妒英才,那位二叔卻是在十年前突然絕跡江湖,從此了無音訊!
“莫不是這位前輩便是我那失蹤的二叔!!若非如此,這位前輩又怎的姓木這般巧合!”
木鬆源心中尋思,拍手道:“是了!清源洞卻是我木家高手閉關之處,能夠在此閉關的又姓木,那定是從未見過的二叔了,決計錯不了的!”
確定那具枯骨竟是從未謀面的二叔,木鬆源便即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媽媽,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哭了起來,原本好好的一個家,先是二叔木乘風失蹤,慘死於木家閉關之處,後是自己的父母慘遭殺害,只留自己孤身一人,想到此,更是哭的傷心。
哭的累了,木鬆源便即靠着溼滑的石壁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已是傍晚,順着山洞爬出,將二叔的遺骸收好,運回石室就地埋葬,而後解了衣衫,站在血池之前,看着池中翻滾的血水,猶豫着要不要踏進去,良久一咬牙,“罷了!反正無法離開這裡!若能練成血歸術,離開這裡便不成問題!報仇也有望了!”噗通一聲跳進了血池之中。
血池並不深,僅僅淹到木鬆源肩部,一股燥熱的腥氣撲面而來,他不禁皺起了眉頭,心中有些煩惡之感,卻又強自忍住,運轉家傳內功,頓覺周身要穴如被萬根鋼針攢刺,又猶如有萬隻毒蟲在噬咬自己,痛苦難當。
“啊!!”
痛苦的呼聲在石室中迴盪,木鬆源俊俏小臉扭曲變的猙獰,仰天長嘯,卻強自壓下從血池中脫身的念頭。徹骨的疼痛不斷襲來,一陣緊似一陣,令他幾欲暈厥,但他卻憑着自小養成的堅韌毅力,每每都能在最後關頭保持靈臺清明,將自己經脈之中亂竄的血氣用微薄內力強行束縛,逼進陽谷勞宮兩處穴位。
那種即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及萬一的痛苦折磨在經過三天後逐漸減輕,木鬆源小臉蒼白,雙脣已被咬爛,脣角掛着兩絲乾涸的血跡,渾身混無一絲氣力,掙扎着爬出血池,便即昏睡過去,在他雙手的勞宮陽谷兩處穴位上各多出兩枚血紅獅頭印記,不停的鼓起平復,甚是奇異。
再次甦醒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山風呼嘯,山洞中有嗚嗚的風聲迴響,木鬆源從地上爬起來,只覺渾身勁力充足,有種想要發泄的慾望,胡亂套上衣衫後,卻再也忍不住那種慾望,長嘯一聲,一拳打向溼滑的石壁,‘轟隆’一聲,山壁直接裂開,露出其後一處空間,只見一杆漆黑鋥亮的長槍插在山壁中,槍身中段還裹着一本泛黃的書籍。
木鬆源伸手握住長槍,卻發現根本無法拔出,當即劍眉倒豎,低喝一聲,運力於臂,用力一抽,長槍入手,頓覺雙手一沉,這杆貌不驚人的長槍竟似有千百斤之重,不由驚呼一聲,“啊!怎的如此之重!!”
驚呼過後又想起自己那素未謀面的二叔曾以一杆玄鐵槍威震武林,當即明白過來,這手中重愈百斤的長槍應該就是那玄鐵槍了,心中不由一陣驚喜,目光落在槍身上綁着的書籍上,當即解了下來,卻是一本發黃的古舊書籍,封面上赫然寫着‘地煞槍法’。
“地煞槍法?”
木鬆源驚疑不定,翻開古書,但見扉頁寫着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上有天罡,下有地煞’,落款卻是木乘風著,心中頓時明瞭,原來自己這位武學天才的二叔竟自創了一套不輸家傳天罡槍法的地煞槍法!
見獵心喜,少年心性的木鬆源當即盤膝而坐,翻閱整本秘籍,但見每招每式都極盡霸道狠辣之意,與處處留一線的天罡槍法相比,自是各擅勝場。
整整一天時間,木鬆源便將七十二路地煞槍牢記在心,而後竟是提槍在手於斗室之中練了起來,一整套槍法走下來,但覺神清氣爽,讚歎道:“二叔不愧是江湖聞名的武學天才,竟然創出如此霸道狠戾槍術!!絲毫不輸天罡槍法!”
木鬆源揮動玄鐵槍在空中刺出幾朵槍花,大笑道:“作爲擁有天縱之資的二叔的侄子!我也不弱!短短一天時間就學會這套繁複的地煞槍法!!哈哈!!”
說罷,便將槍法秘籍埋進了二叔木乘風的墓中,躬身拜了幾拜,恭聲道:“二叔,小侄鬆源借槍一用!待得日後大仇得報,小侄定當歸還!”
拜完便即提槍出洞,天際一輪殘陽如火,燒的蒼穹火紅,木鬆源縱聲長嘯,面對羣山大喊道:“我還活着!與我有仇之人,我必將成爲你們的噩夢!糾纏你們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憤怒的喊聲在山間迴盪,傳出老遠,木鬆源看了一眼天際即將沉沒的殘陽,縱身躍上酸棗樹,擡頭看向百丈高的崖頂,此刻雲霧消散,崖頂看的更加清晰。
“該走了!”
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呆了半個月的大青石,木鬆源低聲呢喃,眼神變的凌厲,身軀微沉,縱身高高躍起,手中玄鐵槍閃電般的扎進山壁之中,雙手抓緊槍身用力一蕩,身體在空中一旋,便向上翻去,於中途一腳蹬在山壁之上,將玄鐵槍拔出,在身體借力騰空即將墜落之際再次出槍扎進巖壁,如此反覆十幾遍,他便如靈猴一般蕩上了崖頂。
立身崖頂,長槍觸地,山風呼嘯而來,帶着絲絲寒意,鼓盪起他的衣衫,而後裹緊他並不壯實的身體。
殘陽沉寂,夜幕如遮,木鬆源英俊的面龐上涌起一絲狠戾,鋼牙緊咬,牙縫中迸出幾個字,“與我有仇之人!我來了!從此你們將永無寧日,夜不能寐!!”轉身向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