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生傷得不輕, 好的卻也極快,沒幾天就跟以前一樣活蹦亂跳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之前被玄龍鯨利爪抓傷的左肩, 毫不留情地留下了四道疤痕。玄龍鯨是兇獸, 自然和一般的野獸兇物不同, 他留下的傷痕是去不掉的。
寧生本人是無所謂, 反正長在背後又不長在臉上, 長衫一披也就完事了,講真,要是真傷在了臉上, 他本人也不會難受到想哭。
反倒是芸生,日日來給他上藥, 發現根本沒有好轉的跡象, 當得知這樣的傷疤是去除不了的時候, 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活像寧生西去了一樣。
寧生在他心裡,就像碰不得摸不得的瓷器, 他恨不得挖個風水寶地,再用金子造個大而舒適的房子,裡頭放上世間一切的稀奇寶貝,陳設得妥妥帖帖又安安穩穩,再把寧生給放進去好生安置存放着。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芸生不想細想, 越想越覺得錯漏百出, 有哪裡不對勁, 是很不對勁。
那日的情形嚴峻, 要不是兩個神仙似的男子出手相救,怕是寧生和芸生都難逃此劫, 而那二人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直接把他們送回了招搖山,當然是連帶着其他人一起。
靈賢師尊自然是千謝萬謝,又留着他們住了些時日,寧生千想萬想,覺得好歹要去跟救命恩人道個謝,於是拉着芸生一塊兒去了。
“芸生師兄,那兩個人當真厲害,我只聽那簫音想起就覺得渾身一震,好像有魔力似的。”
“那是用紫竹而制的,上萬根竹子裡也未必會出現一根,真正的千年難遇,簫音能吹奏出成千上萬種的聲音,對抗兇獸妖魔是再好不過的武器了,這是上乘的仙器。”芸生不必掐指一算,就能知道那兩人的身份和品階不是一般的高。
“紫色的竹子,我還真沒瞧見過,天地浩蕩,無奇不有。芸生師兄,終有一日我也要走過所有的山川大地,淌過全部的青山河流,越過一切的雪山峻嶺。”寧生說到此處,頓了頓,”師兄可要與我一起?”
“真有那一日,我自當捨命陪君子。”
寧生成日裡跟在芸生屁股後面轉,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外界的所知實在略少,想起了書齋裡成堆的書籍,不免心有餘悸,“不知等我二十歲的時候,能不能把師尊的藏書都翻閱完畢?”
芸生直搖頭,笑了,“書齋裡的書每年都在增加,師尊說過世界是千變萬化的,所以不可能有一本書能記載天地萬物,很多時候之後自己摸索自己加入。我比你年長几歲,懂得自然比你多,從今日起我會抽時間記下我認爲重要的東西,方便你日後查閱。”
“嘖嘖,寧生小師弟好福氣,芸生師弟只有對待你纔會如此,要是那日師尊沒有把你帶回來,怕如今的芸生和我們還是像陌生人似的,半句話也說不上。”
他們聞聲回頭,是大師兄彌生。
彌生這話是半分錯也沒有,芸生向來傲氣,和其餘的師兄弟無話可談,可這寧生一來,他性格好了許多,和他們說不上親近,起碼是能打上招呼的程度了。
寧生恭敬地一躬身,“彌生師兄好,我們正要去給師尊請安。”
彌生是靈賢第一個收入門下的弟子,爲人正直,談吐風趣,師尊不在的日子裡,都是他一人照看着招搖山,爲人處世非常的有擔當。
“師尊正和兩位貴客手談一局,怕是不喜被人打擾,你們現在去的話,還是在外稍後片刻吧。”彌生好心提醒着,他剛去上完了茶。
“彌生師兄,接下來可有其他要事處理”
“今日天氣不錯,想整理下書齋,曬曬書,再做個名錄。”
“不如我和彌生師兄一起吧,也好給你打個幫手。”芸生笑道,又對寧生說:“你才復原,就別摻合了,去師尊那兒等着我。”
寧生乖乖地去了,芸生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揚起個好看的弧度。
彌生何等的眼尖,“噗嗤”笑了出聲,“能讓師弟你展笑顏的,怕是隻有寧生小師弟了。”
芸生莫名的臉一紅,也不知是何緣由,好在今日陽光大好,免去了他的尷尬,“難道我以前就這般不苟言笑,落落寡合?”
“說個實話,也不怕你不高興,的確有些清高傲氣。”
“。。。。。。”真夠直接的!芸生又說道:“是否讓師兄弟們爲難了?”
“此言詫異,世間萬物皆爲不同,人亦如此,在我看來芸生師弟天資聰慧,連師尊也說是入道成仙的好骨像,更何況每次下山歷練都幫了我們不少,又怎會讓我們爲難。至於性格脾氣,人各有異,只要品行良好,其他的都不重要。芸生師弟如今變得越發親近,倒是寧生的功勞了。”
“他那日只憑一個不真實的夢境,就千里迢迢而來尋我,全然不知危險二字爲何,事後我自己也想了很多,其實平日裡雖和各位師兄弟沒有深交,但生死攸關之時,我也必定捨身相救。”
彌生突然湊近了,臉上的笑容意味不明,賊賊地一笑,“芸生此話,我替各位師弟謝過了。只是對寧生來說,能讓他赴湯蹈火,不顧安危的只有芸生你一個了。”
“。。。。。。”有這麼明顯麼。
彌生向來正經,又是師尊的第一個弟子,總是一副滿懷大道理的模樣,可今日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說出了讓人瞠目結舌的話來,“雖說修仙入道講的是修身養性,可萬物皆有靈,誰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慾,在不傷天害理的前提下,隨行隨心纔不枉此生。就好比我們,平日裡勤奮苦練,爲的是除妖向善,爲的是天底下苦難掙扎的人,可除此之外,我們也要爲了自己而活,爲了自己而生。”
芸生簡直萬萬沒有想到,師尊總說他傲氣,又說寧生稚氣,其餘的各個師弟也總有缺點一二,唯獨大師兄彌生,師尊愣是挑不出毛病,搞得大家都把循規蹈矩當成了鐵板釘釘的教條,結果真是應了那句古話,表裡不一。
芸生腦內了無數遍師尊知道真相後的神情,他覺得自己可以毫無形象地笑癱在地上,十天都起不來。
“那彌生師兄的心裡可裝着什麼?”
彌生乾咳一聲,“每天看着招搖山,管着你們這羣雞飛狗跳的猴子們,目前暫無其他想法。”
書齋的書看着不多,等到了曬書的時候,能堆成幾個小丘。這裡的大部分書芸生都看過了,想起了剛纔答應過寧生要替他編寫一冊的,暗自決定從明日就開始施行。
彌生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兒,正忙着把每本書分門別類,芸生看着他,總覺得這個大師兄和以前他認知裡的實在太不相同了。果然人的心思,人的情感,是天地萬物都比擬不了的。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寧生,他是否也有自己看不清的一面?是否也有不讓自己看到的一面?
你若歡喜,我便歡喜了。
“歡喜二字,你可知何解?”
彌生哼着的小曲斷了,他的確是不解,不解的是芸生何出此言:“不就是你和寧生嗎?”
“。。。。。。”芸生閉嘴了,這有這麼明顯麼,有這麼膩歪麼。
寧生一路往師尊的住處走去,那是一處帶着幾間屋子的小別院,石桌石凳,杉樹松柏,一切從簡得如此別緻。還未走到門口,在豔陽的照耀下,紙窗上倒影出三個人影。
寧生猶豫了下,還是打算站在院門處候着,恍惚間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他向來乖巧順從,更知道“非禮勿聽,非禮勿言”。他的腳步頓了下,像有吸引力似的轉了個方向,往師尊的門口走去。
莫佑琛以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人生和如今旁觀者的視野注視着一切,他不知道芸生是他哪一輩子的人生,對這一切的所有沒有絲毫的記憶,可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了。方纔那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記憶,他就像實實在在地又過了一遍芸生的人生。目光始終緊緊盯着寧生,那是一種無論如何也不願捨棄的感覺,原來在那時他就有這樣的感覺了。
這個木匣裡的回憶沒有結束,莫佑琛睜大了眼,想把一切都看看清清楚楚,可惜之後一片朦朧空白,偶爾能聽到些許聲音,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等畫面再度清晰後,芸生和寧生已然長大成人,長身鶴立,如玉溫良,頗有些仙人之姿和清風傲骨。
書齋的房間擴建了,想必當年又增加了好多書櫃,自然這裡頭的藏書也幾乎翻了個倍。
芸生伏於案几,一筆一劃地寫着什麼,他當年答應替寧生整理一冊方便閱讀查找的古籍,這麼些年來,他把每次下山歷練時候的所見所聞都記錄在了古籍裡,有各種千奇百怪想也想不到的稀奇植物鳥獸,也有他一路尋找的地圖路徑,芸生暗自得意自己的腦袋當真好使。
寧生正伏於案几的對面,認真地看着一本書卷,裡頭記載了上古時期的神器和仙家的法寶武器。
芸生擱下了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揉着滿是疲態的眼睛,“好累啊,師尊都大半年未歸了,我整日幫着彌生師兄處理雜務,當真是累人啊。”
對面的寧生還在專心致志地看着書卷,頭也不擡地說着:“累了,就回屋歇會兒吧,你都寫了好多年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芸生繼續扯着,“那可不行,我年紀大了,這腦子不好使,要不趕緊寫下來,日子一久,準忘了。”
寧生依舊沒有擡頭,說着:“芸生你已經爲我做的夠多了。”
不知從哪日起,寧生不再規規矩矩地稱呼他爲“芸生師兄”,而是直呼其名,可芸生心裡樂哈着,本來嘛,師兄二字雖然是尊稱,可總讓人萌生了距離感,一點也不好。更何況粗略一算,也不過年長了四五歲,這聲師兄卻感覺老了十來歲,那當真是一點不好!
芸生用筆輕抵着他額頭,“我是你師兄,更何況你是寧生,無論爲我爲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以後別再說這些傻話了,我不愛聽。”
寧生心中輕嘆口氣,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越是長大,芸生的性格和他越是差得天高地遠,芸生除了本身有些傲氣清高之外,在他身上有種源源不斷的自信和強勢,好比那雙大而有神的眼睛,永遠散發着奪目的光彩。而寧生,反倒是越來越沉靜,少言寡語的,說得好聽些是沉穩含蓄,說得難聽些便是沉悶無聊了。
芸生驚於他這樣的改變,時光流逝中,那個曾經黏着他不放的小師弟,已然轉了性,可他並沒有太多在意,因爲眼前的寧生依舊在招搖山,依舊每日都可相見。
筆上的墨汁低落在寧生的衣襟上,瞬間浸透,黏溼了他光潔白皙的皮膚。寧生起身,笑了笑,“我去沐浴,把衣服弄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