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又跑了幾個人, 都是同門師兄,爲首的是大師兄彌生,他二十年紀, 比他們都更爲穩重, 他雙手搭在了寧生肩頭, 頓時一股暖流席捲全身。
寧生緩過了神, 大吐了口氣, 不安地說着:“好大的火,把整個山洞都燒得發紅,芸生師兄你在那裡, 我實在放心不下。”
衆人面面相覷,一臉看沙雕的神情, 有人笑了聲, 問道:“小師弟, 你在哪裡看到的?”
寧生想了想,也不知道怎麼答, 他一路走來,又被海水一陣沖刷,已經不確定自己曾經的所見是怎麼回事了。
有人笑道:“小師弟是做惡夢了吧,夢裡的事兒怎麼能當真,還巴巴地跑了來, 真夠傻氣的。”
寧生的手還緊拽着芸生的衣袖, 不肯放開, 雖說是個不確實際的幻覺, 可是那樣的真切, 他都能感覺到那火燒似的強烈溫度。
“這裡有個山洞,你千萬別進去!”
芸生只覺得這孩子是嚇傻了, 俯身想拍拍他的小腦袋,觸手是溼漉漉的頭髮,不禁心裡又是一陣攪緊似的疼,“這裡我們裡裡外外查了個遍,沒有發現異樣,這青紫之氣不知從何而來,倒是這西海里不安動盪,你竟然渡船而來,實在膽大了些,好在有驚無險。”
寧生覺得自己好多了,站了起來,還笑着,“不坐船,難道游過來啊。”
芸生搖搖頭,看向了彌生,“大師兄,這裡實在並無異像,如今我們是打道回府還是?”
彌生也猶豫了,這一帶近期頻頻生事,青紫之氣就是最好的證明,可偏偏一無所獲。
此時,西海之上騰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好像一鍋燒得沸騰的水,每一處都被灼熱點燃了,剎那狂風怒號,大浪拋天。漩渦中隱隱傳出低沉的震鳴,似有個沉睡多年的野獸倏然覺醒。
一股強烈的大風襲來,海水如針似的拍打上岸,帶着股灼熱的煞氣,襲向岸邊的衆人。
芸生拽着寧生連連後退,可這西海已然沸騰起來,放佛要把這蓬萊洲一併吞噬殆盡。
漩渦裡一個龐然大物騰空而起,佈滿鋒利鋸齒的羽翼伸展着,一躍落到了岸邊,又是一陣驚天颶風。
寧生一看,這不就是方纔還裡的妖獸嗎,竟然還沒死,等下,他如果沒死,那那頭半魚半鳥的不就等於又被它吞了下去,哎,剛纔真是白救了。
再仔細一看,這妖獸也沒好到哪裡去,渾身的鱗片被撬開了大半,血肉模糊的腥氣隨着海水的怪味,衝得人直反胃。
只聽有人喊了句,“這是玄龍鯨!”
衆人紛紛色變,彌生知道此等兇獸以他們目前的能力是招架不起的,擺手大喊道:“快,快往裡退去!”
寧生的青衫還溼噠噠地掛在衣服上,芸生一個沒拉住,脫手了。
玄龍鯨看到了站着的寧生,瞪出的大眼一轉,瞬間想到了眼前的就是方纔用把可笑的木劍朝它劈來之人,頓時怒火橫飛,發出雷鳴般的嚎叫。
狂風仍呼嘯在耳邊,恍惚間芸生看見了玄龍鯨飛展着利刃般的翅膀,直飛雲霄,利爪上牢牢地抓着一個瘦小的身影。
“寧生!”芸生仰天大喊,不等站穩身子,就急忙御劍前驅。
彌生看得是滿臉焦急,甩下一句,“其他人不許走,不許動,給我原地等着!”急忙緊隨而上。
寧生是被凌厲的風和不知名的液體給弄醒了,風好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他隨手一抹,一脖子的血,左肩處斷裂似的疼。玄龍鯨鋒利的尖鉤爪子牢牢地摳入了寧生的左肩,他正在雲海之上飛速地向前俯衝。
他有些暈眩想吐,可是一張嘴,狂風讓他直嗆得咳嗽,也許是他動了動的關係,玄龍鯨感覺到利爪上的人清醒了,不禁又抓緊了一分。
寧生能感覺到身體被撕裂的痛楚,好像骨和筋再也分不開了,他突然特別的想芸生,想那方青石,又想到好歹剛纔也算見過了,芸生安然無恙,不知怎麼就釋然了。
玄龍鯨往左偏去,寧生一陣翻騰,感覺五臟六腑都顛倒了,餘光看到玄龍鯨身後那抹青色如閃電般的身影,他心中大驚,哎,你過來幹嘛!找死啊!
玄龍鯨仰頭往後一陣怒吼,底下的寧生只覺得一股灼熱之感,如同深在烈焰之中待焚燒殆盡。他心說不好,大喊道:“芸生,你快走!”
玄龍鯨在空中一個旋轉,電光火石恍恍惚惚中,只見芸生的青衫幾乎毀於一旦,甚至還能看見他周身的餘火未滅,芸生的皮膚上覆着一層焦黑之氣,眼神銳利如豹,目似劍光,這是寧生從未感覺到的壓迫感,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根本不瞭解芸生。
寧生周身的寒意四起,身體裡似有無數的冰錐掙扎叫喧着破體而出,寧生的身體上不斷冒着森森的寒氣,他擡手看了眼,方纔一手的血跡也凍結成冰,皮膚上結了層細細的白霜。
白霜不斷向上蔓延而去,所及之處,皆覆冰霜,如遇水體,皆成寒冰。
玄龍鯨本水生之物,通體自爲水性,只見由利爪開始一路冰潔向上,玄龍鯨不禁大驚,硬生生在雲霄之端停了下來,他鬆開了緊抓寧生的利爪。
這時空中傳來一陣悅耳的簫音,音律且促且美,時而如行雲流水,時而如低迴婉轉,時而如暴雨緊促。玄龍鯨再也動彈不得,無形中似被什麼東西牢牢地束縛住了。
寧生往下墜落,他瞧見了兩個容顏絕美的男子正踏雲而來,長衫飄飄,烏黑的墨發,竹簫在脣邊輕奏着,餘音繞樑,百轉千回。
其中一位男子定睛瞧了他一眼,只見他伸手一指,便飄來一團厚重的雲層把寧生整個人給拖住了,可就在此時,一指系在腰間的桃木劍往下落去,寧生想也未想,伸手縱身一躍。
寧生往下墜落着,可他的指間怎麼也碰不到那把桃木劍,他在空中翻了個身,看到了他們絕美的容顏,想起了同樣生得好看的芸生,芸生師兄!
寧生努力擡眼望芸生的方向看去,層層疊疊的密雲阻礙了他的視線,他什麼也看不見。
老者的話在耳邊迴盪着,彷彿是天際的迴應,你應該好好活着,活着比什麼都重要。他爲何這麼傻,還不知死活地往下跳,因爲那把桃木劍是芸生尋遍了整座招搖山替他做成的。
因爲那個人是芸生,十歲年紀的寧生在這一時刻心裡被一小簇火苗點燃了,他似懂非懂,似知不知,他只知道他想要芸生,想和芸生永遠在一起,哪怕永遠被困於一方之地,只要有芸生。
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暖得不像話,活像竈房裡蒸饅頭的大蒸籠,準確來說寧生是被熱醒的,背上一片瘙癢,他覺得是被捂出了痱子。
他在芸生的屋內醒來,屋子裡擺着兩大個碳爐,他額頭上蓋着個熱毛巾,身上蓋了三層棉被。寧生一蹬腿,第一層棉被從身上掀到了地上,還是覺得熱,他又踢走了第二層,不巧的是正好蓋在了那碳爐上,瞬間就冒了火星。
寧生可不想芸生的窩被火給燒了,狗爬似的翻身下牀,把那小火給滅了.
這時門被推開了,芸生正端着湯藥從外進來,一眼看見了只穿着裡衣,赤着雙足站在地上的寧生,那三牀被子,掉了一牀,燒了半牀,還有一牀倒是完好無損,只是早被可憐兮兮地擠在了牀角邊。
“你,給我躺回去!”
寧生沒頭沒腦的來了句,“我都捂出了痱子,熱死人了!”
芸生不依,拎貓似的捏着後頸裡衣,就給扔回了牀,不望指着那滾燙的湯藥,說着:“喝乾淨了接着給我睡。”
“芸生師兄,我睡飽了,精神可好了,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芸生頭冒黑線,一屁股坐在了牀邊,面不笑肉也不笑地說着,“再戰三百回?和誰戰?和那玄龍鯨?”
寧生被趕上了牀,背靠着枕頭,被子虛蓋在身上,一雙腳丫子爲了透氣瞎晃在外面。
芸生把藥碗塞回了他手裡,又把那雙雪白的腳丫塞回了被子,順勢兩手在旁一壓,“我問你,你怎麼就這麼不怕死,知不知道多危險,那玄龍鯨連我們都應付不來,你舉着把木劍跑來瞎摻和什麼勁!”
芸生這麼一提,寧生頓時想起了那把桃木劍,他眯着眼四下一張望,看見了那把劍好端端地橫放在桌上,他推開了芸生,三步兩跳地跑去了桌邊,手指摩挲着裂開的劍身,滿是心疼。
芸生看他又是赤腳站在冰冷的地上,爲了這把劍還從雲上給翻了下去,他有一把掐死他的衝動,呵斥道:“你給我乖乖躺回去!”
寧生不反駁,拿着劍順從地躺了回去,不死心地問道:“這桃木劍還有辦法恢復嗎?”
“當然沒有,這只是把木劍而已,想來倒是我的錯了,早知道就不該給你,差點平白無故丟了你性命。”
寧生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桃木劍上,內心想了無數個修補之法,又一一否決了。
芸生見他絲毫不知悔改,奪了他的劍,說道:“這木劍壞了,就扔了吧,等你再年長几歲,就可以拿真正的劍了。”
“不要,我就要這把!”寧生把劍又奪了回來,頗爲愛惜地抱在懷裡,“這是你特意做了送我的,哪是其他的劍可比的,再好再稀罕的神劍我也瞧不上。”
寧生抱着劍,笑了。
細長的雙眼裡閃着盈盈的色彩,芸生喉嚨動了動,莫名地嚥了口口水,他似乎能瞧見寧生四五年後的模樣,清秀白皙,一定是個小美人,一定好看得緊。
“你,當真是因爲我才一個人冒着這麼大的危險下山來的?” Wшw●ttk an●C○
寧生點點頭,他牢牢抓緊了芸生的手,一如既往的柔然溫暖,“芸生師兄,我們一輩子都不分開,好不好?”
寧生細長的雙眼睜大了,裡面如琉璃般色澤盪漾,幾分期許,幾分害怕,幾分釋然,幾分真心。
十四五歲的芸生,在這招搖山的僻靜之地,修身養性,循途守轍,他或許也弄不清楚情愛是什麼。
“好。”這是芸生給的答覆。
他只知道,在那個年紀,別無所求,你歡喜,我就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