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當這個惡人啊,只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天下紛紛,總有那麼多不甘寂寞的梟雄要去爭奪那唯一的一頂桂冠。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自己又能改變什麼呢?
張曜靈只能苦笑,他轉過身正要離開,已經走出去幾步的謝夫人突然又說道:“靈兒,你和盈雪三年沒有見了,等一會兒你去看看她吧,這一走……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了。”
“呃……”一聽“謝盈雪”這三個字,張曜靈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呆愣片刻之後,他尷尬地笑笑,含糊不清地應道,“嗯……”
張曜靈的回答雖然聲音不大,但是謝夫人還是聽到了。一提到自己的女兒,謝夫人黯然的臉上纔有了一點笑意,但也只是一瞬而已。旋即又轉黯然,幽幽一嘆,獨自離去。
張曜靈只能尷尬地撓撓頭,同時心中對自己鄙視不已:不就是結個婚嗎,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丫頭,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自己這麼害怕幹什麼?
謝夫人已經走了,不過這謝府張曜靈以前也沒少來過,雖說幾年過去了,但是這府裡面的格局還是沒有太大的改變。張曜靈熟門熟路地穿過幾條曲曲折折的小徑,繞過幾處庭院,也沒用多長時間,甚至沒有到書房,張曜靈就停下了腳步。
面前是一處有些幽靜的院落,四四方方的圍牆,幾叢青翠碧綠的翠竹,彰顯着春日的生髮之氣。這都不是張曜靈所在意的,他的目光,緊緊地注視着坐在翠竹掩映下的石凳上的,一襲白袍的謝艾。
和幾年前相比,謝艾的相貌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雖然據說他的年紀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大上幾歲,但是和父親相比,父親明顯要老得多。不知道爲什麼,看着安靜地看書的謝艾,張曜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心中有些酸澀。
“公子,來找謝艾何事?”從張曜靈一踏進院門,謝艾就發現了張曜靈的存在。他也沒有過多的客套,一言即問來意。就像他的人他的用兵一樣,簡單,直接,有效。
這樣的性格纔是兵法大家,不過這種耿直的性格,卻很難適應爾虞我詐的朝堂。要不是那件事後自己的父親改變了許多,這個不世出的名將,恐怕也早就淹沒下去了吧?
張曜靈壓下心中的想法,對着謝艾以晚輩之禮長揖行禮:“謝叔叔,叫我名字就好了,什麼公子不公子的,我可受不起。”
“禮不可廢,再說,公子,終究是公子。”謝艾將手中的書本丟在石桌上,幾步走到張曜靈的身前,帶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張曜靈。
看着一襲白袍氣質不凡的謝艾,張曜靈的心裡突然出現一個詞:溫潤如玉。
“謝叔叔在看什麼書?”張曜靈知道,尊卑君臣差別早已深入人心,強求不得,於是也不在這上面多做糾纏,沒話找話,眼睛瞄向了那本書。
“哦,那是《春秋公羊傳》,閒來沒事隨便翻翻。”張曜靈問起,謝艾將那本書又抓在手裡,張曜靈注意到,那是一本雕版書。
“公子,謝艾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張曜靈正在想着自己該怎麼措辭,謝艾突然問道。
“什麼問題?謝叔叔請說。”張曜靈疑惑地看了看謝艾,自己還沒想明白該怎麼開口呢,謝艾怎麼還先問起自己了?
“六年前隴西傳出一種新技術,以木板雕刻印刷書籍,後此術大行於世,此類書在各地廣爲流通。公子身在隴西,不知是否知道此術出自何人?”謝艾用手指撫摸着字跡清晰的書頁,語氣平淡地問道。
“如果我說不知道,謝叔叔信不信?”張曜靈苦笑,摸着自己的鼻子反問道。
“不信。”謝艾迴答得乾淨利落,一如他往日的風格。
“那我就真沒辦法了,謝叔叔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我就不說了。”看着謝艾那雙彷彿可以看透人心的銳利目光,張曜靈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真是你做的?”謝艾原本平靜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異色,語氣也有些不平靜。
“就算是吧。”張曜靈只能苦笑,這雖然是自己剽竊的他人創意,不過自己還真是這個世界上的第一人,這筆糊塗賬,到底該怎麼算?
“公子學究天人,沒想到還有這種巧思,謝艾本是揣測,沒想到真是如此,謝艾自愧不如。”謝艾將手中的書本放在桌上,一一臉震驚地看着張曜靈。
“一點小把戲,沒什麼了不起的。”對這種震驚和崇敬的目光,張曜靈可是受不了。這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創造,受之有愧,還是別在這中話題上多作糾纏,趕緊岔開話題吧。
“謝叔叔,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奉了我父親的命令,來找你商量一些事的。”張曜靈正色道。
“何處有兵事?”謝艾是武將,一句話就顯露了自己的職業習慣。
“謝叔叔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剛剛得到的朝廷公文,大司馬桓溫提兵七萬北上,如今大軍已經過了江陵。”張曜靈直接說出了這一條信息。
“朝廷要我們出兵?”謝艾雙目一凝,沉聲問道。
“沒錯,不光我們,就連仇池,朝廷也要他們出兵,共同進攻苻秦,南北呼應。”張曜靈點點頭,只是眼神中總是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譏誚。
“公子是怎麼想的?”謝艾不發表意見,只是問道。
“不知道謝叔叔,又是怎麼想的?”張曜靈把問題又轉了回來。
“公子比我早知道,還是公子先說吧。”謝艾低頭沉思,看樣子是真的不想先說。
“那好吧,那曜靈就放肆了,先談談我的一點淺顯想法。”在謝艾這個兵法大家面前談軍事,張曜靈還真有些“班門弄斧”的古怪感覺。不過想想竹廬先生的教誨,張曜靈又有了一些信心。怎麼說,自己這個當人家弟子的,也不能丟師父的臉是不是?
“這已經是桓溫的第三次北伐,北伐的對象依然是苻秦。前兩次的北伐,桓溫雖然一直是勢頭很盛,鋒芒畢露。打得苻秦一直是嚴防死守,節節後退,看似佔盡上風。其實,這兩次的北伐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對苻秦來說一直都沒有傷筋動骨。這一次雖然桓溫還是大軍壓城,但是根據以往的情況,這一次恐怕還是沒什麼戰果。”
“兵無常勢,或許這一次桓溫,是動了真格的呢?”謝艾和張曜靈都對桓溫沒什麼敬意,對桓溫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司馬,都是直呼其名,偏偏兩人都是見怪不怪。
“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而且,謝叔叔,不也是這麼想的嗎?”張曜靈衝着謝艾眨了眨眼睛,罕見地露出了一點調皮的樣子。
“公子,”看着張曜靈的搞怪表情,謝艾也不好再繼續保持沉默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幾年來涼州境內少有戰火,謝艾也清閒了下來。所以這幾年,對於鄰近的幾個對手的情況,謝艾研究過一段時間。算到如今,桓溫已經三次北伐。這三次北伐此次都是聲勢浩大,每次也打得苻秦擡不起頭來。但是最後都是桓溫自己偃旗息鼓,無奈退兵。這一次的北伐,桓溫還是隻有無功而返一途。這無關實力對比,只在桓溫一人而已。”
“謝叔叔,接着說下去。”耳聽得謝艾的大膽之言,張曜靈並不吃驚,只是催促着謝艾的下文。
淡淡地看了張曜靈一眼,謝艾這才緩緩地向下說道:“我觀桓溫這麼多年來的一舉一動,當年的荊州刺史,不過是司馬氏與江東士族之間妥協的一個產物。桓溫是南康公主的駙馬,同時還是沒落的桓氏後人,正是這雙重的身份,讓兩方面都覺得沒什麼威脅,這才讓他坐上了荊州刺史這個位置。當時的荊州只是一塊狹小的州郡,其西乃是氐人李氏所建立的成漢,有大敵爲鄰,對於桓溫這個毫無根基的沒落士族子弟,當時根本沒有人看好他。”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那個不名一文的空頭駙馬,居然敢冒這麼大的險,連朝廷的命令都沒有,就敢帶着一點人馬西進伐蜀。而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建國數十年的成漢,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桓溫給覆滅了。”
“這段歷史並沒有什麼呀,謝叔叔不是在爲桓溫歌功頌德吧?”張曜靈知道謝艾肯定還有下文,只是臉上還是笑嘻嘻的打着岔。
謝艾淡淡一笑,隨即又不緊不慢地說着:“公子說笑了,這段歷史雖然有些廢話,不過那卻是桓溫崛起的開始。從桓溫滅蜀的那一刻開始,桓溫就已經脫離了晉室的控制。不管是建康城中的皇帝,還是勢力盤根錯節根深葉茂的江東士族,都已經無法再控制桓溫。政治上從來都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面對桓溫這個新崛起的實權派,兩方又再次聯合到一起,共同對抗着桓溫。這是桓溫的兩個大敵,他們比北方的胡人還要強大。”
“他們有這麼厲害嗎?要是真這麼厲害,當初怎麼會讓胡人趕到了江東,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縮頭烏龜?”張曜靈面帶譏誚地說道。
“他們當然比胡人的實力要強大,五胡中雖然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才,但是他們人數少得可憐,當年的總數也不超過百萬。反觀我晉朝,總人數過千萬。只是當年……”謝艾臉色轉爲黯然,同時還有些悲憤。那段百年來的恥辱,是壓在每個晉室臣子百姓頭上的枷鎖,永遠都無法消除。
“謝叔叔,這說着說着怎麼說到這上邊了?跑題了,跑題了,還是轉回眼前的這次北伐吧!”張曜靈心中的感覺並不像謝艾那樣深刻,所以比謝艾更早醒覺,故作輕鬆地打破了沉默。
“是,謝艾一時不察,差點忘了正題,真是不該。”謝艾先是有些愣神,隨後又是苦笑,略微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說道,“我觀桓溫用兵,此人一向小心謹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伐西蜀是一次冒險,但其實也算不上冒險。當時的西蜀國主李勢,爲人殘暴好利,把蜀地搞得民不聊生。建康城中的百官不瞭解事情,而臨近蜀地的桓溫查知內情,在做好了萬全的籌劃之後,這纔出兵伐蜀。而其後的北伐,也是步步爲營,從不輕敵冒進。”
“謹慎小心,不是挺好的嗎?”張曜靈反問道。
“謹慎小心是挺好的,不過兵無常勢,參戰的雙方都是在賭博,就算是實力完全佔有也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謹慎小心者也是良將,但是這種人,更加適合守城,卻不適合攻城掠地。桓溫這幾年的戰績,除了西蜀之外,兩次北伐的戰績寥寥,這和桓溫的爲人也有着很大的關係。”一說起軍事,謝艾明顯自信了許多,臉上又恢復了神采。
“謝叔叔長於軍事,曜靈有所不及。不過我看桓溫,卻是從另一個方面。”張曜靈對兵法也不陌生,但是實踐出真知,之前的隴西之戰,更多的籌劃都是王擢做的,張曜靈並沒有過多的參與。術業有專攻,談到這種對軍事上的專業問題,張曜靈還是大有不足。
“桓溫的用兵風格,我並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一點,三次北伐,桓溫從來都沒有過勝利的打算!”談到純粹的用兵之道,張曜靈不如謝艾。不過對於政治場中的相互傾軋,張曜靈卻比謝艾看得更加透徹。
“公子何出此言?桓溫雖然進取不足,但是每一次北伐都是興師動衆,所費甚多。他既然出兵了,爲何不想勝?”謝艾奇怪地問道。自古以來不管是哪一方打仗,打得頭破血流的,所爲的不就是那最後的一個勝利嗎?不想打勝仗,難道還想打敗仗玩不成?
“桓溫次次出兵,每次基本上都是維持在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上。就像謝叔叔說的,他很謹慎,他的真正用意根本不在這場戰爭中。他伐的其實不是苻秦,而是建康的晉室!”張曜靈語出驚人,一向鎮定自若的謝艾,也忍不住露出了驚容。
“永嘉之亂後,晉室傾頹,江東士族一手扶植了司馬氏,把持了朝中大權。但是他們內部各個家族,又是面和心不合,彼此之間內鬥不斷。他們彼此內鬥,但又很有分寸,始終維持着微妙的平衡。他們絕對不允許有一個大權臣推翻了那個名義上的皇帝,誰都知道那個皇帝不過是個笑話,一旦有人打破了這個平衡,那麼所有的權力層又要重新洗牌,這就不是那些生活安逸安於現狀的江東士族所樂見的了。”張曜靈娓娓道來,只是說的內容,讓謝艾半天回不過神來。
“可是……公子,這和桓溫……有什麼關係?”謝艾疑惑地問道。
“表面上是沒什麼關係,不過實際上,還真有不少關係。”張曜靈難得有機會做老師,講解起來也很有耐心,“很多人都安於這種平衡,但總是有人不甘寂寞,想要搶到衆人圍聚的那一個至尊之位。王敦、蘇峻、祖約,都是這樣的攪局者。雖然他們都失敗了,但是後來者還是絡繹不絕。而桓溫,就是他們的後繼之人。”
“和前幾任相比,桓溫無疑要聰明得多。王敦他們幾個都是操之過急,急急舉兵造反,最後不得善終。晉室的確江河日下,但是司馬氏畢竟是天下共主,氣數未盡,貿然造反,不說是以卵擊石,也是很難一蹴而就。而桓溫很有耐心,他用這一次次的北伐爲刀,一點點割去晉室的餘威,消解着晉室的氣數。”
“北伐是衆望所歸,桓溫也是晉臣,縱然有不臣之心,現在還是一個未公開的秘密。這和晉室的威望,又有什麼樣的關聯?”
“在桓溫之前,有劉琨、祖逖等人北伐,皆有所成。只是晉室畏懼這些北伐將領一旦北伐成功之後,尾大不掉,甚至有可能取而代之。但是北伐畢竟是天下衆望所歸之事,他們就在暗中下黑手,背後使暗勁,讓這幾次的北伐都半途而廢,那幾人也鬱郁而死。而桓溫,他就要借用晉室的方法,用天下矚目的北伐,埋葬掉晉室最後的那一絲餘暉!”
看到謝艾還是面帶疑惑,似解非解,張曜靈繼續解釋道:“桓溫如此熱衷於北伐,但是次次的北伐都只是點到即止,就算有大好良機也不貪功。這可能是桓溫的謹慎所致,但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因爲桓溫不想勝。他要用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北伐向天下表明一個態度,桓溫是心念故土的錚錚忠臣,一次次的北伐就是明證。而當天下士民被一次次的北伐提起了希望,而最後又被一次次的徒勞無功所打擊。長期如此,晉室的正統形象就會被人懷疑。而等到時機成熟,桓溫馬上昭告天下,將北伐失利歸咎於晉室的陽奉陰違。到那個時候,只需要大肆渲染,晉室馬上就會由天下正統,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等到那個時候,桓溫再自立,那就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