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勳正騎在馬背上做着美夢,忽然發現前面的隊伍忽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連鎖反應,後面的士兵也跟着停了下來,把夾在隊伍中央的司馬勳氣得夠嗆。
這還沒走出去呢,怎麼這就停下了?
司馬勳氣呼呼地下馬,在這個棧道上雖然可以騎馬,但是如果從前面這些排成隊是士兵中間過去騎着馬就行不通了。
於是司馬勳三步並作兩步,一路急匆匆地走上前去,幾步走到隊伍的最前面,看着臉上還是腫脹得通紅的宋智,如今竟然有些青白之色,心中原本的那一絲歉疚已經蕩然無存,司馬勳劈頭就問:“宋智,怎麼回事?這還沒出子午谷呢,怎麼在谷口停下了?你看看這都什麼時候了?要是不再日落之前走出這裡,我們就還要在這個山風呼嘯的棧道上過夜!”
“大人,你看看前面……是哪一方面的人馬?”面對司馬勳那麼多的質問,宋智並沒有回答。只是在停頓了一下之後,他艱難地向司馬勳問道。那艱難的語調,就像是吃什麼被噎住了一樣。
司馬勳奇怪地看了臉色蒼白的宋智一眼,很隨意地一轉頭向前看去。他本來的表情是很漫不經心的,但是這一轉頭,他那原本平靜的面孔,一下子就變了顏色。彷彿是宋智的臉色傳染給了司馬勳一般,他的臉色也是瞬間面白如紙。更加不堪的是,他那原本站在那裡穩穩當當的雙腿,竟然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在谷口的前面五百米處,黑壓壓地密佈着一隊隊的精甲騎兵。一個個衣甲鮮明,手中的長槍寒星點點,雖未有任何動作,就已經給人以一種無可匹敵的重壓感。而在隊伍的正中,高高飄揚着一杆大旗,迎風飄揚,上面有一個大大的“苻”字,血紅血紅的。
“當初大司馬給我們的關中家族名單中,可有一個姓‘苻’的?”看着面前這一支望不到盡頭的軍隊,司馬勳側轉過身子,嚥了口唾沫,向宋智問道。這一轉頭,他才發現,原來,那些站在前排的士兵和部將們,竟然和自己是一個臉色,都是蒼白得可怕。
“大人……”宋智艱難地轉過頭看着司馬勳,結結巴巴地說道,“……好像……好像……”
“好像什麼?你倒是快說啊!”司馬勳焦急地催促道。
“……好像……”宋智的身軀微微打顫,隨後那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像是千斤巨石一般,重重地擊打在司馬勳脆弱的心臟上,讓他很有一種吐血的衝動,“……好像……苻秦的皇族,就是這個姓氏!”
“啊?你的意思是說……”司馬勳雙腿顫抖得更加厲害,現在的他,就像是得了瘧疾打擺子一樣,篩糠一般地顫抖道,“……這些人……都是苻秦的軍隊……”
“看樣子……應該是吧……”宋智哆哆嗦嗦道,那樣子比司馬勳好不到哪裡去。
“該死的!”司馬勳突然大聲喝罵了一句,重重的一拳捶在一旁的巖壁上。雖然堅硬的岩石,直接把沒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司馬勳的手掌外皮擦破,鮮血都流了出來,他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蹲下去,低着頭死死地看着地面,彷彿那上面有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
“大人到底怎麼辦?你給拿個主意啊!”兩人的對話都傳到了聚集到這裡的官兵耳朵裡,他們也是人心惶惶,看到司馬勳蹲在地上不說話,就有人忍不住向主帥司馬勳問道。
“還能怎麼辦?看這樣子,這些苻秦人分明是早就得到了我們的消息,在這裡以逸待勞,就等着我們自投羅網了!前面的路,已經不能走了,現在只有沿原路返回了!”司馬勳霍地站起身來,臉上一片猙獰,也不知是怕是恨。
“大人,萬萬不可啊!”一聽司馬勳這話,就有一名偏將跳出來反對了,“這子午谷只有一條狹窄的棧道可以通過,這麼多的人在裡面是絕對走不快的。我們現在又是處在這個谷口的位置,一旦那些苻秦人圍到這裡,也不用派軍隊入谷追殺。只要派一隊弓箭手在谷口這裡,向內射箭,我們的軍隊就受不了。這谷中行走艱難,但是並沒有什麼障礙物,可以阻擋箭矢。在棧道上,我們的士兵就是不設防的活靶子啊!”
“那你說怎麼辦?”司馬勳大怒,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惡狠狠地說道,“你說後退不行,那麼你的意思,就是讓我們前進了?你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面前的是多少人!一眼望不到邊,至少也有上萬人!而且這上萬人,還是騎着馬的騎兵!我們身後的這八千人,一連在這個該死的子午谷中走了十天,你問問他們,現在的他們,還有力氣拿着刀跟這些以逸待勞的精良騎兵打嗎?你去問問他們,是不是願意去送死!”
“可是大人,後退,也和送死沒什麼兩樣啊!”有人不甘地嘟噥道,只是隱藏得很好,並沒有被司馬勳發現。
“誰說是送死?前面的那支軍隊距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我們現在馬上候後撤,馬上就要天黑了。他們這些騎兵,訓練不易,肯定不願意就這麼夜入山谷追殺我們。最多不過是在谷口截殺一番,再向裡面射箭。這樣我們多少還能剩下一部分人,至少不會全軍覆沒!”司馬勳並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軍事白癡,要不然,當初朝廷就不會派他來這裡了。此刻危急中分析起情勢來,倒也是頭頭是道。
司馬勳的話一落地,衆人盡皆收聲,同時在身上掠過一絲寒意。剩下一部分?剩下多大的一部分?五百米轉瞬即至,在這個行動緩慢又毫無準備的空曠山谷中,我們能剩下多少?估計到時候,也就是比全軍覆沒強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而已!
“大人,其實我們還有另一條路走……”一旁的宋智本來一直沉默,這時候衆人都沉默了,他卻突然插了一句。他本不是武將,剛纔討論對策的時候一直沒有吱聲。
“你有什麼辦法?快說!”司馬勳也不想走這條不歸路,要是真的這麼做了,他的這八千人軍隊,能剩下兩千就是燒高香了。
要是他真的就這麼回去了,賠了夫人又折兵,被人嘲笑事小。只怕到時候,恐怕自己的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所以此刻一聽還有人想出了別的辦法,他馬上一臉期盼地看着宋智。雖然他並不記得宋智獻過多少良策,但此刻他還是抱着最大的希望。
“大人,在來之前,大司馬曾經交給大人一份名單,上面介紹了幾名與我們有來往的關中豪族。而我記得,在這子午谷北口向西,五里處有一家,姓張,建有一塢壁,名爲女媧堡。這些北方大族的塢壁都是據險而設,各家也有着不少的私兵部曲,尋常的軍隊是攻不進去的。只要我們能進入女媧堡,再以女媧堡之險據守,應該就能等到大司馬的主力軍來援了。”宋智把手指的方向指向了西方,那裡還有着一處小緩坡。
“可是我們手上的這些都是步兵,怎麼跑得過這些騎着馬的騎兵?我們就算是能走到女媧堡,只怕也剩不下幾個人了。”有一名頭髮有些花白的偏將捋着自己的鬍鬚思索了一會兒,又擡起頭爲難地說道。
“這個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想,你看那西邊還有一處緩坡,我們只要在那裡能安排下一隊長刀手,到了那裡騎兵的衝擊力已經沒了,就算是我們這些步兵體力下降,但是打起來,也不會那麼吃虧。只要能拖住一小會兒,五里的路程,很快就可以走完了。”
“大人!他們過來了!他們過來了!”司馬勳還沒說話,忽然有一名部將驚恐地叫出了聲來,由於驚恐過度,聲音都尖銳得有些變形了。
衆人驚懼回頭,果然發現原本排成一條黑線的苻秦士兵,他們已經變成了一道黑壓壓的滔天巨浪。沉重的馬蹄,重重地敲打着地面,地皮隆隆地發着讓人頭皮發麻的震響,那道滔天的黑浪,已經急速的向着谷口這裡席捲而來。
“來不及了!列隊向西,前軍兩千人搶佔西面的山坡,阻擋住敵軍殿後。剩餘的人,全速向西撤離!”看着對面那些呼嘯而至的敵人,司馬勳雙眼一跳,再也來不及多做思量,短促地下完命令,馬上第一個向西衝了過去。
眼看着敵人馬上就到眼前了,剩下的這些部將馬上把這一命令傳達了下去。然後這些前面的人,也不管是將還是兵,一股腦的向西衝。有司馬勳這個主將在前面做榜樣,跑得比兔子都快,他們哪裡甘心落後呢?
司馬勳雖然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好了打算,但是他自己一個人就搶險跑了,絲毫沒有做主帥的覺悟。他的這一命令雖然傳達了下去,但是倉促之下,後面的人不瞭解情況,中間的人則是不知向前還是向後。而前面的人呢,則效仿着全軍主帥司馬勳,慌慌張張地向西跑。至於留下殿後阻敵?別逗了,那麼多的敵人,光看着就讓人眼暈了。沒看見我們的主帥大人都跑了嗎?我們這些小兵,還在這裡等死啊?
五百米的距離卻是不長,尤其是在這些苻秦士兵有馬的情況下,只是幾個呼吸間的工夫,這隊黑壓壓的苻秦騎兵,就已經來到了這羣北伐軍的面前。
羣龍無首失去指揮的北伐軍,面對面前這些來勢洶洶的苻秦軍隊,根本無心抵抗。結果當苻秦軍隊的前鋒線衝到眼前的時候,他們居然還在背轉着身子,只顧着向前狂奔。
“噗!”
衝在最前面的一名苻秦騎兵,他手中長長的馬刀高高揚起,隨後用力向下一揮。藉着座下馬兒的衝擊力,閃爍着寒光的馬刀,毫無阻礙地砍入一名跑在後面的北伐軍的脖頸中,發出沉悶的一聲白刃入肉聲響。
“噗!”
同樣的一聲響,與前一聲間隔時間不長,雖然聲音一樣,但是其中的意義,卻是截然不同。伴隨着這第二聲,原本深深嵌入脖頸的馬刀,飛速地離開了那名北伐軍士兵的脖頸,重新被那名騎兵舉在半空中。只是在馬刀離體的一瞬間,長長的馬刀帶出了一道豔麗的血霧,在夕陽餘暉的映襯下,顯得如此的悽豔,哀絕。
“砰!”
馬刀砍下,到離體,中間的過程說起來很長,但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伴隨着馬刀的收回,奔馳的駿馬速度絲毫未停,健壯有力的馬身,重重地撞在被砍中流血的北伐軍士兵身上,一聲悶響,緊接着就被撞飛、倒地。隨後前衝的馬兒在他的身上飛快地越過,沉重有力的馬蹄重重地踏在他的身上,緊接着又是第二個,第三個……
這樣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的騎兵,被踐踏了多少遍,一直到這羣騎兵都縱馬馳過,空曠的平地上只剩下一地的屍體的時候。那名最早被砍殺,被踐踏的士兵,早就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不但是屍體,而且還是一句被踐踏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屍體。雖然沒有粉身碎骨那麼嚴重,但是從這一團血肉中,你絕對分辨不出他這張臉,原來長得是什麼樣。
聯成一線的苻秦騎兵,像是一陣狂風一般,呼嘯着就沖垮了羣龍無首的北伐軍隊列。這羣失去指揮的北伐軍,人心惶惶,在這羣屠夫一般的苻秦士兵面前,就像是一羣待宰的羔羊一樣。
這,是一場完全不對稱的屠殺。
或許很血腥,很殘忍,很不公平。
但,這就是戰爭。
戰爭,只有勝,或者敗。除此之外,什麼仁義道德,都不過是鮮血染就的粉飾外衣而已,蒼白無力。
苻秦人的屠殺一直持續了很久,只是在登上那座緩坡之後,騎兵的那股衝擊力,就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且到了這裡,在幾名盡職盡責的部將的組織下,還是佈置了一道勉強組建的防線。
在這裡,苻秦人遇到了最激烈的抵抗。雙方的傷亡,都在急速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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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也不知道打了過久,一直到西方地平線處的太陽收走了最後一抹餘暉,整個天地間都陷入一團黑暗,打得難捨難分的兩方,纔不得不罷手。
勉強還站在戰場上的北伐軍士兵,一個個東搖西晃的,三五成羣地向西走。
而那些騎在馬上的苻秦士兵,則呼喝着收攏了隊伍,隨後就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而在兩方剛纔血戰許久的戰場上,除了一具具無人過問的屍體,和那沖天的血腥氣味,再也沒有其他。偶爾傳過來的幾聲烏鴉鳴叫,在這個有些清冷的傍晚,就更增添了一抹寒意,和詭異。
對於後面的這場人間地獄,一路領先衆人,逃跑跑得最快的“司馬跑跑”,他並不知道。不過即使不知道,他也可以想象,沒有了自己的居中指揮,再加上實力上的絕對劣勢,自己這一方的傷亡,肯定是非常非常的大。
只是明知道自己這一走,會帶給自己的軍隊更大的傷亡,司馬勳也不後悔自己的搶先逃跑,一點也不。
那些苻秦士兵顯然是老早就等着自己了,任家都做好準備了,自己難道還要留在那裡送死不成?我可是姓司馬的,天潢貴胄,尊貴無比。怎麼可以和那些低賤的士兵一樣,留下來等着送死?
在其位謀其政,士兵嘛,就要有當炮灰的覺悟。士兵沒了還可以再召,將軍沒了,到哪裡去找?有道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更何況我這種出身高貴百年難得一見的絕世名將,哪能因爲這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把自己大好的頭顱,丟在這個無人的荒野呢?
所以,司馬勳逃跑得很理直氣壯,黃光明磊落,很大義凜然。本大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就算是你們這些士兵全都死光了,本大人,也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小命!
士兵們,你們放心地去吧!本大人保證,一定會把自己的吃飯家伙好好保護,絕對不讓他出現一點差池。我知道,你們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不過你們放心,我知道你們都是爲了我,我會珍惜的,一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好好的把你們的命,也一塊活下去的!
正是有了這麼一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偉大思想,司馬勳對於軍隊的傷亡很是心平氣和。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只不過是這次死得多了一點而已。沒事沒事,將軍難免陣上亡,你們這些小兵死幾個還不更正常?
當司馬勳終於停下自己逃命的腳步,看着面前的一座頗有些雄壯的塢壁,聽着後面的士兵說着苻秦軍隊已經全部撤走的消息的時候,他還是很欣慰的。這幫煞星,終於走了!
不過當清點好聚攏在自己身邊的這些殘兵敗將的人數的部將,站到自己的面前麻木地說出那一句話的時候,處變不驚的司馬勳,卻忍不住跳起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