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窗紙微亮。
宮雁緩緩睜開眼睛,從鼻腔裡發出了一聲柔柔的哼聲,揉了揉迷濛的睡眼,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一面淡黃色的輕紗羅帳,質地細密,上面還有着精美的圖案,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家才能用得起的。
這裡不是我家,我在哪裡?
宮雁有些疑惑地直起身來,輕輕撩開牀帳,看到了這間房子裡面的各種傢俱。紅檀木的胡牀、案几,在桌案上還擺放着一面大大的銅鏡。奢華的裝飾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她見過的最豪華的也不過就是大和街上的王掌櫃家裡,但和這裡一比,他們家簡直就像是一間茅草屋一樣寒酸。
這到底是哪裡啊?
宮雁從牀上起身,拿起地上的鞋,慢慢地穿上。站在地上,正要走出門去,忽然有一個聲音在這個房間裡面響起:“小丫頭,你醒了?”
這個突兀的聲音一下子響起,倒把毫無準備的宮雁嚇了一大跳。她用力地拍了拍胸口,驚慌地問道:“你是誰?我這是在哪裡?”
話一出口,倒把宮雁自己嚇了一跳。自己的嗓音已經變得沙啞難聽,嗓子又幹又澀,像是剛被火烤過一般,連說一句話都覺得很困難。自己這是怎麼了?
“你這小丫頭看着挺聰明的呀,怎麼猜不出來嗎?還是你已經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那個聲音聽上去很稚嫩,但是滿心惶惑的宮雁並沒有在意這個細節。
“之前?”宮雁搖了搖腦袋,先前的記憶慢慢浮現在了腦海。
哥哥被官府的那些人抓走了,一起被抓走的還有許多街坊鄰居。他們只是去聽了幾次天理教的集會,既沒偷也沒搶,沒有幹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爲什麼就被抓走了呢?
官府的人很蠻橫,根本不管自己的質問,只是埋頭抓人。聽說當今的涼王殿下是一個明理之人,可這些官兵怎麼就這麼不講理呢?
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父母還在的時候,家裡還是有些積蓄的,生活也還不愁吃穿。她跟着哥哥一起,聽父親爲他們兄妹倆上課,教他們讀書識字。她很聰明,學得比自己的哥哥快多了。而且還能舉一反三,對父親的講述也能不斷質疑,有時候連自己的父親也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有時候他的父親就會感嘆,要是自己是個男兒身就好了。男兒身?是自己命不好吧,生逢亂世,又是女兒身,便是自己的不幸了。
父母去世後,又跟着哥哥在市井之間長大。生存艱辛,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努力。爲了活下去,她和哥哥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過。見慣了世情冷暖,嚐盡了人間辛酸,耳聞目睹,對那些官場、無良商人之間的齷齪勾當很是瞭解。
那些當大官的大人們,還有街頭那些腦滿腸肥的大掌櫃們,他們每日裡忙忙碌碌,還不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嗎?爲錢爲權爲名,太史公說過,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爲了自己的利益,纔會有那麼多的人鋌而走險,纔會有那麼多的人知法犯法,不惜犯下滔天大罪。
宮雁並沒有見過張重華,並不瞭解他的性情。但是從這幾年聽來的一些傳聞,這個涼王應該不是那種殘暴的君主,自即位以來也沒加過賦稅,應該還是一個明主。這一次的造反的確很嚴重,只要不是一個糊塗頭頂的皇帝,就不會容忍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懲治叛亂,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嚴懲重罰。
只是這不是一般的叛亂,自然不可能一殺了事。整個涼州有上萬名百姓參與了這個天理教,就連一些下層官員也是入了教,聲勢浩大,牽涉面太廣,所以處理起來一定要慎之又慎,不然要是激起了民變,那就得不償失了。
這麼多的百姓參加了這個天理教,但大多數都只是盲從,受到了那個竺法和的一些迷惑人心的幻術的蠱惑,還有免費治病的誘惑纔去的。這些百姓並沒有參加這一次武裝暴動,真正地死忠教衆不過數千人,而且大部分都被殺死或俘虜,剩下的漏網之魚並不多。作爲一個有着清醒頭腦的君主,他怎麼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難道他真的不顧及後果嗎?
除了張重華突然發瘋這一個不太靠譜的可能,那就只剩下一個原因了,就是地方官在假冒皇命,妄抓百姓充作亂黨,虛報功績。
想明白了這一點,宮雁就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始末。但是這樣救不了自己的哥哥,她也沒辦法去向高高在上的涼王殿下申冤。幸而聽到了張重華要在今天出城迎接大勝而歸的謝艾一行人的消息,所以救兄心切的她,纔會在街上做出了那一番驚世駭俗之舉。
真難爲宮雁這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竟然能想到這麼多的彎彎繞,這份縝密的分析,只怕是許多成年人,永遠都想不出來的。更難得的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竟然敢面對着那麼多的王侯高官而不膽怯,反而侃侃而談,條理清晰,真可謂是一奇女子了。
只是奇女子也是一個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小丫頭,一下子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又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像鬼魂一樣漂渺無蹤,難免還是有些慌亂的。她有些急促地問道:“你到底是誰?爲什麼把我抓來這裡?”
“小丫頭,你不記得別的也就罷了,怎麼還誣賴起人來了?我明明是把你救回來了,怎麼就變成了強搶民女這種爛橋段,你也太能扯了吧?”房間裡的光線很昏暗,看樣子也是到了黃昏,所以宮雁依舊沒有看清楚這個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你救我?我怎麼不記得!”儘管自己現在好像陷入了困境,但宮雁已經漸漸收起了惶惑,重新恢復了原來那種超乎常人的冷靜。
“真不記得了?這可有些麻煩了……那你還記得你哥哥的事嗎?”那個聲音有些苦惱,停了半晌,又接着問道。
“哥哥?”宮雁同樣有些苦惱,她用力揉了揉髮際,那段痛苦的,讓她痛不欲生的永遠都不願意想起的記憶,又開始慢慢浮現。
“哥哥!”宮雁的雙眸溢滿淚水,兩行清淚從臉頰兩側緩緩流下,聲音哽咽,悲慟不已。
“終於想起來了?”那個聲音起初帶着一絲驚喜,但隨後又變得惶惑,“聲音怎麼還變了?不會又哭了吧?”
聽到了這句話,宮雁一下子哭出聲來,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掩面痛哭。那淚水彷彿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滾而下,地上,很快洇溼了一片。
“你爲什麼不讓我去死,這樣我就可以去和哥哥一起,離開這個殘酷的世界。我們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有爹和娘,有我們全家,你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不成全我!”宮雁想起了當初發生的一切,但這比失憶更加讓她痛苦,一下子哭泣抽噎,再也找不到一點,當初那種冷靜沉着的樣子。
宮雁正在哀哀哭泣,忽然一雙小腳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之中。她還沒來得及擡頭看清楚,一張手絹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同時又一個很稚嫩卻又很溫和的聲音響起,用一種略帶着一絲無奈的語氣說道:“不要再哭了,昨天夜裡還沒有哭夠嗎?”
聽出了這個語氣中沒有什麼惡意,宮雁也就沒有理他,繼續在抽噎哭泣。
“求求你了,別哭了好不好?”足足哭了快半個小時,宮雁依舊沒有停止的跡象,哭聲依舊。
“……”
“別哭了,你哥哥也許根本就沒死!”這句話一出,立刻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宮雁馬上止住了抽泣,擡起了滿含淚水的小臉看去,但入目的一切卻讓她看得一愣。
眼前出現的既不是她想象中的少年武士,也不是什麼老謀深算的耄耋老人,而是一個個子小小的小男孩。看他那稚氣未脫的樣子,絕對不會超過五歲。昨天晚上,就是這一個小男孩,救了自己?
宮雁難以置信,她擡起頭向四方看去,想找出另一個人來。這個小男孩實在是太小了,剛纔跟自己說話的人肯定不會是他,一定還有別的人藏在這個屋子裡。
“別找了,這個屋子裡只有你我,救你的人是我,剛纔跟你說話的人也是我。如果你看到了別的人,那你一定是撞見鬼了。”張曜靈無奈地看着滿臉狐疑的宮雁,無奈說道。
本來還想玩一下神秘,逗逗這個看樣子很聰明的小姑娘。只是沒想到,自己實在是太沒有經驗了,結果把這個小姑娘給整哭了,自作自受,這大概就是自己的真正寫照吧。
愣了一下,宮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張曜靈那小小的身軀,用試探的語氣問道:“昨天晚上救我的人,真的是你?”
“沒錯……”語氣裡滿含無奈。
“那剛纔跟我說話的人,也是你?”
“如果我沒有人格分裂、沒有幻聽,那就應該也是我……”這個聲音更加無奈。
“可你怎麼這麼小?看樣子你還不到五歲,真的是你嗎?”看到對方只是一個小孩子,宮雁的膽子不由得大了許多,心裡也沒那麼害怕了。她接過手絹,擦去臉上的淚痕,然後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問道。
“這個好像跟年齡沒什麼關係吧?就像你,不到十歲,就敢做出攔街申冤的驚人之舉。像這樣的事情,整個涼州,敢做出來的,也沒有幾個人吧?”張曜靈最討厭解釋這種事情,因爲這種事情根本無從解釋。說真話肯定被別人當成瘋子,說假話又找不到什麼可以服衆的圓滿說法。年齡問題,已經成了他最頭疼的問題。
“這麼說,昨天晚上救我的那個人,真的是你?”聽出了張曜靈語氣中的讚賞,畢竟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心中隱隱有了些虛榮的滿足感。看着這個小男孩也是順眼了許多,只是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信,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