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出什麼事?原來這就是江東的官員,居然可以和土匪沆瀣一氣,真是讓張曜靈長了見識!”張曜靈冷笑,聽了郗超語焉不詳的解釋,他已經搞清楚了這是多麼骯髒的一件奇聞。
“張公子莫怪……”張曜靈的嘲笑郗超看在眼裡,他的臉上也有些不自然,“胡人的鐵騎來去如風,朝廷的兵力又多爲步兵,難以抵禦。對江北也就少了許多控制力,只要他們做得不太出格,爲了大局着想,朝廷也只好縱容他們了一些。”
“很好!好一個爲了大局着想!這個理由,真的是很光明正大,很高尚!很無恥!”張曜靈嫌惡地瞥了前面交談甚歡的王朗二人,充滿厭惡地說道。
郗超垂下頭去,面對張曜靈的冷嘲熱諷,他無言以對。
其實這是張曜靈少見多怪了,官軍爲匪劫掠財物,其實在以前也就有過先例了。
西晉時期,曾因與人鬥富而聞名天下的石崇,在任荊州刺史的時候,就是明目張膽地搶劫過路客商,據傳說他後來的富可敵國,也是靠這時候攢下來的資本。
不說石崇,就連一些很正面的人物,也曾經幹過這種很不光彩的勾當。像“聞雞起舞”、“擊楫中流”的北伐英雄祖逖,年少時亦曾率部曲搶劫。而郗超的祖父郗鑑,在爲流民帥時亦曾搶劫富戶,這也就難怪聽到張曜靈的指責之時,郗超的表情會變得那麼尷尬。
生逢亂世,搶劫,似乎變成了一條生存之道。和見怪不怪甚至和劫匪相談甚歡的王朗等人相比,似乎是張曜靈,反倒成了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亂世,就是人墮落的理由嗎?
張曜靈明白了一切,但是他並不認爲,自己就可以理解這些人的所作所爲。
一個政府,不管是多麼孱弱的政府,他之所以爲一個政府,所要做的,就是要保證自己的領土,自己的子民,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一個合理的社會體制。
而不是一個將搶劫明目張膽地展示在世人面前,甚至爲官者親自上陣,這樣的一個荒唐政府,真的可以長存下去嗎?
張曜靈心中滿是鄙夷,但是這裡是江東,不是隴西,也不是關中。他能做的,只是看着王朗和對方交談完畢,然後兩人攜手返回,兩隊人一同上路。
而張曜靈的表情,至始至終,都沒有過一絲的笑容。
這就是自己所以只期盼的江東嗎?原來,這裡,是這個樣子的。
在經歷過這件事之後,張曜靈對於傳聞中詩酒風流的江東,馮家少了僅存的期待。而之後一路上見到的餓殍遍地,重重混亂之象,也讓張曜靈更加地鬱悶,最後索性直接待在馬車中,除了到晚上休息的時候出來之外,平時就基本上不出來露面了。
張曜靈的鬱悶表情就寫在了臉上,從沒有停止過觀察他的蘇若蘭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也不敢再和張曜靈爭辯什麼了,只是靜靜地坐在張曜靈的身邊,一路上默默地陪着他前行。
就這樣,一路無話,張曜靈的這一支隊伍,很快又過去了七天,而這個時候,已經渡過了煙波浩渺的長江。
“你出來看一看嘛,我們現在已經過江了,你看看外面的草木,居然還是綠色的呢!”蘇若蘭趴在窗口處看着外面的景色,一邊還回過頭來和張曜靈嚷嚷着。
“你自己看吧,到地方了,叫我一聲就行。”張曜靈還是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沒有那個興致看風景,斜靠在一邊,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看到張曜靈那張愛搭不理的表情,蘇若蘭的嘴馬上就撅了起來:“你這是怎麼了?這一路上走過來,你就一直襬着這張臭臉,你至於嗎?我反正現在已經來了,你趕也趕不走的,你擺着這張臉有什麼意思?”
“啊?”張曜靈一愣,待明白了蘇若蘭的意思之後,看着撅嘴嬌嗔的蘇若蘭的可愛模樣,他就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嗎?”被張曜靈的笑聲笑得渾身不自在,蘇若蘭狠狠地瞪了瞪自己的大眼睛,語氣不善地盯着張曜靈。
“沒什麼,沒什麼……”張曜靈好不容易纔止住自己不受控制的笑聲,然後他看了看大是不滿的蘇若蘭,低聲說道,“其實,我之所以不開心,並不是爲了給大姐你臉色看,只是爲了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真的嗎?”蘇若蘭的臉上滿是不信,懷疑道。
“當然是真的了,我雖然之前很不願意讓你來,當然現在我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看着蘇若蘭馬上就要大發脾氣,張曜靈馬上接上說道,“我之所以會這麼不開心,只是因爲在這一路上,我對於這個江東,終於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怎麼了?我覺得江東挺好的啊,溫暖溼潤,比姑臧的氣候好多了!”蘇若蘭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張曜靈的意思。
“我不是說這個,江東的氣候的確很好,要不然這百年裡,也養不活那麼多的流民了。”張曜靈笑了笑,然後又低沉地說道,“我的意思,是指江東的百姓,江東的官府,江東的社會。這一路上我見到的,可實在很難讓人開心得起來。”
“你是指那一天遇到的劫匪吧?”蘇若蘭若有所悟,嬌俏的玉臉上也變得有些義憤,“說起來是挺讓人氣憤的,當地的父母官居然變成了土匪,組織人在大道上攔路搶劫,真是太不像話了!”
“不過……”蘇若蘭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轉了轉眼珠,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望了張曜靈一眼,“……不過出了這種事,你不是應該高興纔是嗎?怎麼還悶悶不樂的?”
“我高興?爲什麼呀?他們也沒給我分贓,我爲什麼高興啊?”張曜靈奇怪地看了看眼神古怪的蘇若蘭,很奇怪她爲什麼這麼說,好奇地問道。
“難道不是嗎?”蘇若蘭纖細的眉毛向上挑了挑,“江東這裡越亂,你不是更高興嗎?別告訴我你不是這麼想的,我雖然只是一個弱女子,但是也知道你們這些男人,心裡的野心從來都沒有小過!”
看着得意洋洋彷彿勝券在握的蘇若蘭,張曜靈的臉頰抽動了一下,最後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低下了頭去。
“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張曜靈的低頭被蘇若蘭看成了自己勝利的表現,小鼻子一挺,很是得意地追問道。
“大姐,我告訴你一件事。”張曜靈擡起頭來,用一種很嚴肅的表情看着她,語氣也是變得很鄭重其事。
“你想說什麼?”蘇若蘭的心突然不爭氣地“砰砰”跳了起來,連忙慌亂地垂下頭去。看着張曜靈那雙深邃的眼神,一時間,她竟然不敢去對視那雙,她已經看了十幾年的眼睛。
“我告訴你,”張曜靈一本正經地昂起頭來,用一種慢悠悠的語氣緩緩說道,“大姐,女人還是笨一點比較好。太聰明瞭,是會把男人嚇跑的。”
“你的意思……是在說我聰明嗎?”蘇若蘭被張曜靈這句莫名其妙的話給弄糊塗了,像小扇子一般的長睫毛忽閃了一下,問道。
“呃……”張曜靈仰起頭來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後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算是吧。”
張曜靈本以爲蘇若蘭這個時候已經會大發脾氣,誰知道她只是偷偷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連忙低下了頭去。從張曜靈的視角看過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脖頸上。臉頰上,已經染上了一層嬌豔的嫣紅。
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張曜靈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沒話找話打破沉默道:“其實大姐你雖然說的沒錯,但是你只說對了一半。”
“一半?哪一半?”成功地被張曜靈轉移了注意力,蘇若蘭擡起頭來,看着張曜靈。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有野心,而且還不小。但是江東的亂局,卻不是我想見到的。”張曜靈看到蘇若蘭張口要說話,他連忙擺了擺手,“你先不要反駁,先聽我把話說完。”
張曜靈的話起到了作用,這一次蘇若蘭沒有和張曜靈分辨,而是聽話地點了點頭,然後就靜靜地等着張曜靈的下文。
“我知道你肯定要說,要說我虛僞了。其實這真的不是我想在你面前擺什麼仁義道德的空架子,我從來都不是那種人,旁人的想法從來都無法將我左右,而且在你的面前,我也不需要這種僞裝。”
張曜靈的話還在繼續,但是他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說到“在禰面前不需要僞裝”的時候,蘇若蘭的剪水雙瞳中閃過一抹喜色,羞澀地掃了茫然不知的張曜靈一眼,就又將頭低垂了下去。
張曜靈的聲音繼續響起:“我的野心從來都不小,我承認,對於江東,我的確有着自己的野心。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我就希望看到,江東會是這麼一副樣子。”
“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的流民,而當地的官府卻每天忙着做土匪,打劫錢財。而地方上的士族和庶族地主們,則只知道隱匿佃農,開墾荒地,壓榨莊園中的佃戶。每個身居高位的,都只爲了自己的眼前利益而忙忙碌碌。卻不知道,一場災禍,就在眼前。”
“災禍?什麼災禍?有你說的這麼嚴重嗎?”蘇若蘭不解地問道。
“怎麼不嚴重?你有沒有注意到在街上那些流民的眼神?他們的眼神已經麻木,就算我們這麼多人從旁邊過去,他們也沒有人看過一眼。他們的心看似已經麻木,但是這種表面上的麻木,其實只是在內心中繞燒起了更加強大的怒火。只要將來時機已到,有人站出來登高一呼,這些麻木不仁坐在地上的流民,馬上就會將江東攪成一盤亂局!”張曜靈的語氣很嚴肅,這是他這幾天來所見所聞而得出來的結論,而這個結論,讓他好多天都沒有輕鬆起來。
“有這麼嚴重嗎?”蘇若蘭還是有些不信,只是看着張曜靈的表情不似作僞,處於對張曜靈的信任。她也就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而是換了另一個問題,“可是就算江東亂起來了,你也不用這麼操心吧?你現在只要顧好涼州和關中就好了,這裡再亂,也是哪些建康城裡的人操心,你煩心個什麼勁啊?”
“天下本就是一體,牽一髮而動全身,這裡一旦亂起來了,我怎麼可能高枕無憂?”張曜靈的眼神一轉,淡淡地說道。
他並沒有和蘇若蘭說出自己的真正理由,因爲這種事,實在是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比較好。
江東亂起來,和張曜靈好像根本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張曜靈知道,這裡面不但和自己有聯繫,而且還有着很深的聯繫。
在張曜靈前世的記憶中,模糊地記得,在東晉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海盜叫做孫恩的,以天師道的名義,在江東掀起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暴動。雖然那一場暴動最後被劉裕平定,但是正是那一場暴動,敲響了晉朝滅亡的喪鐘。
張曜靈隱約記得,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暴動。而且根據自己的記憶,那本來應該要道十幾年後纔會出現的。但是這一路上看着那些流民的眼神,張曜靈就知道,這一場暴動,很有可能提前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穿越過來引起的蝴蝶效應,這一場影響深遠的暴動,竟然生生地提前了十幾年。而這一提前,也讓張曜靈的心,變得亂了許多。
蘇若蘭說得很對,自己的確對江東有野心。入主關中只是爭奪天下的第一步,自己的心,在天下。而作爲整個天下名義上的共主江東建康司馬氏,則是自己未來不可不面對的死敵。
江東亂了,這的確是好,但壞就壞在自己現在完全沒有準備去在這場渾水中摸到魚。關中剛剛到手,百廢待興,根本沒有那麼多的精力投入到另一場戰爭中。
而更讓張曜靈警惕的,是在長江上游,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桓溫在。
桓溫的目標和自己不一樣,他的目標是當上江東的土皇帝,對於爭奪天下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自己的目標是江東,心懷異志的桓溫,到時候也不可避免地和自己衝突,到時候江東暴亂,自己抽不出手去,而桓溫如果趁亂佔了江東,先把桃子給摘了,那麼張曜靈剩下的,就只有望着樹上面的桓溫嘆氣的份了。
這不是張曜靈想要的結果,但是他只是一個人,不可能把這場暴亂再拖延下去。自己只是一個人,面對着天下的大勢,自己能做的也只是順應,而不是抗衡,改逆。
真是一團亂麻啊!
張曜靈頭痛地閉上了眼睛,好不容易奪下了關中,差點把自己的小命都賠進去。本以爲一切都雨過天晴了,但是誰想到,這個老天,根本就不給自己清閒下來的時間吶!
張曜靈越想越心煩,所有的一切表情都被蘇若蘭看在眼裡,她也乖巧地安靜了下來,雖然知道張曜靈最後說的不盡不實,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追問,只是安靜地看着他,看着那個她深深眷戀的人,安靜地陪着他。
旅途似乎又恢復了最常見的沉默,但是這一次,這樣的沉默,並沒有維持多久,就又被打斷了。
“哐”的一聲,一直在前行的馬車忽然頓了一下,停下了前進的行程。
“怎麼了?”張曜靈被這陣異動給驚醒了,睜開了眼睛,問道。
蘇若蘭同樣懵懂不知,搖了搖頭。張曜靈見此情景,從自己的坐墊處直起身來,掀開門簾,就向外面走了過去。
外面的景色真的很不錯,在姑臧,這時候已經早就是秋風蕭瑟了。但是在這長江南岸,依然是滿眼綠意,生機盎然。
但是此刻張曜靈並沒有心情看這副江南美景,他的目光,直直地注視着車隊前方的道路上。
這裡距離建康城已經不遠了,所以這裡的大道修繕得很完善,道路寬廣,也少顛簸。而此刻在車隊的前方,有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道中央,雖然略顯單薄,卻攔住了整支車隊數百人的前進之路。
“前面是誰?上去問問,好言把他勸走,不要惹事。記住,千萬不要動手!”張曜靈眯着眼睛看了看前面那人的身影,眉頭略一皺,向身邊的一名士兵說道。
那名士兵是蝴蝶營的人,聽了張曜靈的話之後就馬上跑到前面去了。張曜靈看着他和前面那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話,但是一直都是那個士兵在說,那個攔路的人,卻只是輕輕地動了動嘴脣,總共也沒有說過幾句話。
看到這幅情景,張曜靈的眼睛就開始眯了起來。
果然過了不大一會兒,那名士兵就垂頭喪氣地跑了回來。他走到張曜靈的身前,低聲說道:“屬下無能,那個人任憑怎麼說都是不走。我問他爲什麼攔住去路,他卻跟我說一些聽不懂的話!公子跟我說不讓動手,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