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是幹什麼?這位是從涼州來的使臣,身份高貴,應該以貴賓之禮好好招待,你們這麼兵戎相見,豈不是大大的失禮?”門外走進來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軍官,滿臉絡腮鬍子,臉上雖是粗豪,但一雙眼珠轉動頗爲靈活,顯然是一個心思活泛的人。
謝艾不動聲色,這大鬍子卻一臉熱情地湊了上來:“這位就是涼州來的使臣吧?失禮失禮,這些手下都不懂事,有得罪貴使之處,還請貴使大人多多包涵!”
“這個不妨事,不過我好奇的是,我從進門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我很好奇,貴軍的軍營有這麼大嗎,需要這麼長的時間纔來人通傳?”謝艾冷笑着看着自己面前的士兵潮水般退去,對着面前這個一臉熱情的大鬍子冷臉相向。
“貴使莫怪,我們王爺出營視察未歸,一直到了王爺回營之後,我們才得知了這個消息。王爺一得到這個消息就催着我馬上來接待貴使,結果卻正好看到這些不開眼的東西,實在是對不住了!對不住了!”大鬍子滿臉帶笑,絲毫不以謝艾的冷臉爲忤。
伸手不打笑臉人,謝艾也不想把局面徹底搞僵,也就冷笑了一聲不再多言。在心裡卻開始暗罵:這藉口可真爛,“你正好看到”,這世界上有這麼巧合的事嗎?分明是在外面窺視良久,一直到自己不耐煩準備離開才進來救場,真當我謝艾是傻子嗎!
“貴使勿怪,我家王爺現在已經在中軍帳中等候貴使,還請貴使跟隨我前去面見王爺,與王爺詳談大事!”看着謝艾已經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放了,那個大鬍子心中也鬆了一口氣,又笑着邀請道。
“前面帶路吧。”謝艾淡淡迴應。這是苻堅爲自己佈下的一個局,想要試探一下自己談判的決心。要是自己被晾了這麼久還是在這裡老老實實地等着,那就說明自己對於這一次的談判志在必得,那麼苻堅稍後與自己談判的時候也就多了許多的底氣,自己再談判也就平添了許多的阻力。
而要是自己做出了剛纔那樣的舉動,等得不耐煩了拂袖而去,那麼苻堅也埋下了後手。他安排了一個人在帳外觀察自己的舉動,自己要是想走,他馬上就會跑進來當好人,把自己留下來,再帶着自己去見苻堅,開始真正的談判。
這其中的曲折說起來很複雜,其實就是一轉念的事。謝艾洞悉了對方的用意,將計就計,不但沒有讓對方試出深淺來,同時還摸到了對方的一些底細。這個苻堅,對於這一次的談判,也很看重,他比自己更着急!
謝艾跟隨着前面的大鬍子不急不慢地走着,腳下的步伐也更加安穩了。有所求有所失,既然苻堅也着急,甚至比自己還要着急,那自己的勝算就更大了。
軍營安排得都很密集,這四萬人的營帳其實單論長短並沒有多遠的距離,只是走了一盞茶的工夫大鬍子就停下了腳步。走到一處面積最大的營帳前,大鬍子在門前恭聲說了句什麼,然後掀開門簾站在那裡,微笑着示意謝艾進去。
“王爺就在裡面,請貴使進門!”
終於要見到正主了,謝艾深吸一口氣,臉上的不滿絲毫不變,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跪下!”
剛一進門,還未來得及細細打量這營帳中的佈置,突然從兩旁傳來一陣高分貝的齊聲大喝,震得謝艾的耳朵裡嗡嗡得響。他先是疑惑地看了看兩邊站立的兩排持槍而立的士兵,然後略一思索,臉上的表情變得冷傲,昂首挺胸,像是對於眼前的這些威嚴陣仗毫不在意一樣。
“貴使,見了我家王爺,爲何不跪?”謝艾不言不語,從兩排士兵後面就走出來一箇中年文士,義正詞嚴地對着謝艾說道。
不理會面前站着的這個唾沫橫飛滿臉憤慨的男子,謝艾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把身體轉了個方向,只把一個後腦勺遞給了他。
“貴使在王爺面前竟如此無禮,難道這就是涼州對我方的態度嗎?”中年文士又加重了語氣,開始給謝艾上綱上線,扣大帽子了。
“這位老先生貴姓啊?”這一次謝艾終於有了反應,只是他可以加重語氣的那個“老”字,卻讓這個中年文士的眼中再次有了怒火。
什麼“老先生”,眼前的這位明明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怎麼就成“老先生”了?更何況謝艾還故意在那個“老”字上停頓了一下,這豈不是在故意嘲笑面前的文士年老嗎?
中年文士沒有回答,但是從兩列士兵中又走出一位氣度不凡的少年,一臉溫和地回答道:“這位是宋先生,隨先父鞍前馬後,勞苦功高,苻堅一向是以事之爲長者,奉之以禮,還請貴使注意自己的言辭。”
在這個關鍵時刻,苻堅還是站了出來,他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宋先生的身邊,這一個舉動倒是非常明智。宋先生纔是自己人,在言辭上就算自己落入了下風,也絕對不可以軟弱下去。一旦苻堅這個時候屈己從人,爲了講究什麼待客之道而刻意忍讓謝艾的無禮,那麼不管他的意圖是什麼,在這場言辭的交鋒中特就已經敗了。一切以利益爲先,禮節,只是建立在實力基礎上的裝潢而已。
“我怎麼不注意自己的言辭了?要不是這位老先生出言不遜,我才懶得和你計較!”謝艾還是不改初衷,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
“我是好好與你說話,哪裡出言不遜了?”宋先生感激地看了苻堅一眼卻在這個時候聽到了謝艾的囂張之言,臉色再次變得難看了起來。
“你也說我是貴使,我們雙方各爲其主,互不相干,我爲什麼要向你家王爺下跪?”謝艾不滿地嚷嚷,還斜着眼睛看了看兩邊的士兵,“剛一進來就聽到這幫人在鬼叫,把我嚇了一大跳。緊接着你這個老先生不但還逼着我下跪,還給我上綱上線,你以爲你是誰啊?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嗎?我憑什麼要聽你的啊?”
“你……”謝艾的話雖然有些刺耳,但是其中的道理還是讓宋先生找不到攻擊點。兩方並不相互統屬,苻堅在苻秦是王爺,但是和涼州沒有任何的牽扯,謝艾下跪是沒有任何的理由的。
“貴使勿怪,一場誤會而已。還請上座,我們還是談一談正事吧。”苻堅打起了圓場,揮手驅散了兩邊的士兵,只留下了宋先生,擡手引着謝艾就座。
謝艾冷哼一聲,不再理會,順着苻堅所指的方向找到自己的座位座下。他遙遙看着坐在主位的苻堅,心中明白,在剛纔的較量中,自己又勝了一場。
剛纔在進門前,苻堅事先安排好的兩排士兵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要是換了一個心志不堅定的人來,說不定立刻就會被嚇得跌坐在地上,真的跪下去了。還好謝艾雖然之前也沒有預料到這一幕,但是見慣了風雨的他挺住了這一突然襲擊,而且在之後的宋先生故意的挑釁下反客爲主,一舉將對方批駁得啞口無言,在這一場言辭較量中,自己再次搶佔了先手,取得了勝利。
苻堅安排這一切的目的,無非就是讓自己出一個醜,在之後談判起來的時候氣勢上就會處於劣勢,談判的主動權也就落到了苻堅的手裡。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第二次佈置又失敗了,不但勞而無功,而且還讓謝艾反守爲攻,反而讓自己理虧起來,本就不佔優勢的氣勢,也就更加弱了。
雙方都就坐之後,苻堅溫和地看着謝艾,開口問道:“不知貴使登門,卻是爲了什麼事啊?”
“明人不說暗話,王爺,我家公子之前和王爺之間曾經有一項密約,不知王爺可還記得?”這纔是真正的開始,謝艾收斂起臉上的表情,一臉鄭重地問道。
“這個當然記得,張公子急公好義,出兵助我剿滅敵寇,本王銘感五內,感激不盡!”苻堅也很有表演天賦,一聽這話就做出了一副“感激不盡”的表情,不知若是張曜靈見到了他現在的表情,會不會對於當日一提割地就一臉肉痛的苻堅生出許多感嘆呢?
“王爺記得就好,我記得盟約上還有另一項內容,匈奴人驅逐之後,我方將得到洛川和新平一線以北的地區,不知道王爺可還記得?”苻堅避重就輕,只是強調張曜靈的出兵相助,卻刻意忽略了其中的條件。苻堅揣着明白裝糊塗,謝艾只好當面將這個條件說了出來。
“有這麼一條嗎?我怎麼不記得!貴使不是記錯了吧?”苻堅的表演非常到位,眼睛睜得大大的,同時雙眉上揚,這副“聞所未聞”房表情,不知道真相的,說不定真的會被他騙了。
“則纔過去了沒幾個月,王爺就如此健忘嗎?”謝艾的語氣轉冷。
“王爺,之前的那項盟約中,的確是有這麼一項。”宋先生充分發揮了自己救火隊長的作用,在局面有些劍拔弩張的時候上前救火。
“哦……”宋先生說完之後,苻堅思索了一會兒,好一會兒之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似乎這纔想了起來。隨後他就擺出一副非常不好意思地樣子看着謝艾,誠懇地道歉,“不好意思,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忙得我頭昏腦脹的,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現在纔想起來,我們的盟約中是有這麼一條,實在是抱歉!抱歉!”
“王爺是貴人多忘事,現在記起來就好,無妨!無妨!”謝艾冷淡地迴應,眼前這兩位的一唱一和的表演,他只是冷眼旁觀。同時,在看着面前的苻堅表演的時候,他的心裡竟然出現了另外一個少年的身影。他的年齡比苻堅還要小,但這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比之眼前的這位還要老辣得多。
我怎麼把他們兩個人聯繫在一起了!
謝艾搖搖頭揮散了腦海中的紛亂思緒,把自己的心神投入到面前的談判中:“王爺既然記起來了,那麼現在,是不是……可以履行了呢?”
“履行?怎麼履行?”苻堅還是繼續裝糊塗。
“王爺,如今匈奴人已經四面楚歌,就連草原的根基,也被我方連根拔起,只剩下眼前的這座洛川孤城一座,已經不足爲患。現在只要王爺和我方兩軍聯合攻破洛川,其中的兩萬匈奴人旦夕即可覆滅。之後王爺將洛川城交付給我們,這項約定也就履行完畢,我們兩方就可以功德圓滿了。”苻堅可以裝糊塗,謝艾卻不能陪他一起糊塗。他一板一眼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後就等待苻堅的反應。
“這樣啊……”苻堅拖長了語調,搓了搓手,思索了許久之後就一臉歉意地看着謝艾,躊躇道,“本王之前的確是這麼約定的,我也想這麼做。但是這朝廷畢竟不是我說了算的,現在朝中有很多人說我賣國求榮,喪權辱國,我現在……壓力很大呀……”
“照這麼說……王爺是打算毀約失信了?”謝艾冰冷的眼神掃了過來。
“沒有沒有!我苻堅雖說不是什麼大人物,這說出去的話還是要算數的!只不過嘛……”苻堅着急地擺了擺手,忙着證明自己跌清白。不過之後他呦開始吞吞吐吐起來,“……只不過……我現在的壓力很大……這件事執行起來……會有些難度啊……”
“難度肯定會有,但是這些都不是我們之前所約定的內容。我現在只是想知道,王爺到底還想不想履約,是不是想要食言而肥?”看不慣苻堅的裝腔作勢,謝艾冷冷地打斷了他。
“貴使不要生氣,我只是說有些難度,又沒有說不履約,不要這麼着急嘛!”面對謝艾這無禮的舉動,苻堅毫不生氣,臉上還是保持着笑容。
“那王爺是如何打算的?”謝艾追問道。
“貴使啊,你看這樣好不好?”徵詢地看了看謝艾,見他沒有說什麼,苻堅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如今貴方兩路大軍合共六萬人,對於城內不足兩萬的匈奴軍佔據了絕對的優勢,打下洛川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王爺是什麼意思?”謝艾敗眉毛一擰,苻堅的話有些不尋常。
“很簡單,這洛川就在眼前,但是我不能明着把它送給你們,但是我也不想做一個失信之人。這麼着,我馬上撤軍,留下這座洛川城交給你們攻打,相信這對你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而我則置身事外,以免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減輕我在朝中的壓力。這麼做是有些不地道,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貴使看怎麼樣?”苻堅痛痛快快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然後就一臉期待地看着謝艾。
“王爺,那洛川城城高牆深,匈奴人也有着上萬的精銳士兵守城,要在入冬前一兩個月內打下洛川城,恐怕不是什麼輕而易舉的事吧?王爺之前的盟約可是兩方合力,如今把戰事完全交給我們,而王爺你卻逃之夭夭,這樣有些不太公平吧?”謝艾在心中細細地思量權衡,在嘴上卻是毫不相讓。
“貴使,本王也知道這樣出爾反爾不好,但是本王也沒辦法啊!”苻堅叫起屈來,看那福委屈的表情,倒好像受委屈的是他一樣,“自從家父死後,我們一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復往日的榮光。本王雖承嗣王位,但是軍中資歷太淺,在朝中也缺乏根基,如今出兵北上就已經受到了如潮的抨擊和中傷,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傳出什麼不利的消息,那本王的地位,也就更加岌岌可危了!本王可是……”
“好吧,王爺有難處,我可以體諒。王爺撤兵可以,但是速度一定要快。明日,王爺就拔營撤兵,如何?”謝艾打斷了苻堅源源不斷的訴苦喊冤,沉聲問道。
“好,沒問題,明天就明天!”苻堅馬上止住了自己的訴苦,爽快地答應了。
“既然如此,告辭!”已經談出了結果,謝艾也沒有了別的事,馬上起身,準備離開。
目送着謝艾遠去的背影出了營寨,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遠處,苻堅才收回了自己跌目光。他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代之而起的是一臉的陰霾。
“王爺,你真的打算明日就撤兵嗎?”宋先生謹慎地問道。
“不撤兵還能怎麼樣?那張曜靈果然不是好相與的,除了那四萬人之外還埋下了後手,在草原上還殺過來一支軍隊。現在敵衆我寡,再加上我軍傷亡慘重,軍隊的糧草補給也有些緊張,除了撤兵,難道還要和那六萬大軍再打一仗?”苻堅的語氣有些急,顯然心中有着不小的怒火。
“這當然不可以,只是王爺就此離去,等於將洛川拱手讓給敵國,如果傳到朝中,恐怕……”宋先生並沒有向下說下去,但是這後面的內容,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誰說我讓給別人了?”苻堅冷冷一笑,笑容裡還帶着一絲冷酷的得意,“我和張曜靈的密約只有幾個人知道,朝中的那幫傢伙根本不知道,就算要攻擊我也抓不到我的痛處。現在是涼州軍隊大軍壓境,直攻匈奴。我已經順利地消滅了匈奴主力,只是在洛川遇到了來意不明的大批涼州軍隊,爲了不輕啓戰端,我暫時退兵相讓。要是還有哪一個不服的,大可以讓他來試試涼州軍的厲害!”
“王爺高見!”見苻堅三言兩語就將一件割地的屈辱之舉說成了顧全大局的大義行爲,宋先生鬆了一口氣,眼神中滿是欣慰。
“這裡的仗算是打完了,不過在長安,那裡……還有着一場更加殘酷的戰爭……等着我們呢!”苻堅的目光飄向南方遼遠的地平線處,冷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