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張重華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癱軟成一團的宋垣,一字一頓。
“殿下……微臣……臣一時糊塗……”宋垣跪伏在地上,全身一陣顫抖,話都說不利索了。
“一時糊塗?你這一時糊塗不要緊,竟然把這姑臧城中的上千百姓都抓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啊!”張重華怒哼一聲,字字如刀,一下一下地刺入了宋垣,那顆本就是驚弓之鳥的心中。
“還有,我問你,這一場大火又是怎麼回事?”當得人報知縣衙起火後,張重華就感覺到了這一事件的不尋常。他可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從小就在自己父親的精心培養下,對這些政治上的事情並不陌生。
這場火,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在事情暴露後一下子就着了起來,這未免也太及時了吧?要說這裡面沒什麼貓膩,張重華第一個不相信。這很明顯,就是要毀滅證據啊。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妄抓平民謊報功勞的案件,不但人數龐大,而且在這裡面,還有着很深的陰謀。可這樣做,又有誰能得到好處呢?
說到底,不管是貪贓枉法之徒,還是沽名釣譽之輩,都是爲了名利二字在奔忙。有人爲了能青史留名,不惜傾家蕩產,成全自己的名聲。有人貪財好色,也是爲了自己的私慾。只有有巨大的利益存在,纔會有人甘冒如此巨大的風險,不惜做下這驚天巨案。
這個宋垣絕對不是這件事情的主謀,他還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姑臧做下這麼大的案子。充其量,他也就是一個小角色,一隻替罪羊而已。可這種事情,又不像那些貪污受賄一樣,能得到切實的利益,他們這麼做,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是羯胡人想在涼州內部引發民變內亂,然後裡應外合?
不像,這時間對不上,羯胡人已經在桴罕吃了敗仗,所有軍隊都退回到了黃河以南,和姑臧的距離太遠。如果是十天前或許還有可能,但現在,這兩者之間,應該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是竺法和那幫人的亂黨餘孽,妄想死灰復燃?
也不大可能。這一次事先得到了消息,對這羣亂黨分子抓得很徹底,就算有幾個漏網之魚,也不會掀起什麼大風浪來。而且這竺法和大多是愚弄的平民百姓,這宋垣官職雖然不大,但也是敦煌宋氏出身,家世顯赫,怎麼也不會跟竺法和這羣人攪到一塊。再者說,這次被抓的人都是以天理教亂黨的名義抓進來的,他們應該沒有這種認識。
張重華苦苦思索,想出了一個又一個可能的敵人,卻又在心裡,一個一個地排除了。這件案子,目的不明確,動機也不確定,這爲人主,果然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啊。
張重華在心中暗歎了一聲,正要繼續審問宋垣,忽然有人跑了過來。那人幾步跑到張重華面前,屈膝跪倒,大聲喊道:“啓稟殿下,火勢太過猛烈,這縣衙已經保不住了!”
“那這周圍的百姓呢,可已經疏散了沒有?”早就見到了那沖天的火苗,張重華早有所料,因此對這一結局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問道。
“殿下請放心,縣衙周圍的百姓已經全部疏散,民房已經拆掉,火勢已經得到控制,不會擴散蔓延。”來人答道。
“那就好。”張重華放下心來,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那牢房中應該還關押着很多百姓,他們有沒有解救出來?”
“啓稟殿下,這場火燒得太突然了,牢房又是人滿爲患,所以除了幾百名囚徒逃了出來,其餘的……都被困在了牢房中。火勢太大,難以撲滅,他們恐怕……已經……已經葬身火海了!”儘管知道這個壞消息會讓張重華髮怒,但那人還是硬着頭皮說了出來。
“什麼?”張重華剛剛放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來,旋即又變成了盛怒,他憤然轉身,一腳把跪在地上不住顫抖的宋垣踹倒在地,大怒道,“混賬!宋垣,你爲了一己之私,竟然葬送了上千百姓的性命,你……罪無可恕!”
“殿下……臣……臣……”宋垣面色慘白,囁嚅半晌,卻是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抽搐半晌,忽然一翻白眼,口吐白沫,暈死了過去。
旁邊有人忙把他扶了起來,一探鼻息,卻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顫聲道:“殿……殿下,他……他死了!”
“什麼?”張重華大吃一驚,卻也懶得再去看這個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的宋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了一下心中的焦慮,正要去現場看一下現狀,忽然看到又有人跑過來了。張重華不禁把眉頭皺得更緊,難道又有什麼壞消息傳來了嗎?真是個多事之秋啊!
天色已暗了下來,卻見那人匆匆而來,一直走到近前。張重華擡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旋即嗔怒道:“靈兒,你不在家裡好好呆着,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這個急匆匆跑過來的人正是張曜靈。聽到了父親那充滿了責怪的語氣中,卻還帶着絲絲的關切,張曜靈古怪地一笑,脆聲道:“爹,是叔叔帶我來的。”
“天賜?這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年紀也不小了,還是這麼不懂事。這裡這麼混亂,怎麼帶你這個小子來了。先別到處亂跑了,跟在我身邊,等一會兒帶你回家。”張重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
“是,爹爹。”張曜靈乖巧地應道,靜靜地站到了張重華身側,不發一言,看上去很乖很乖。
張重華帶上張曜靈向前面走去,準備去看看那被燒燬的姑臧縣衙的現場。
中國古代的建築,多以土木爲建築材料,木材易燃,且這裡又是人口密集的城中區,所以一旦燃起大火,將會迅速蔓延,一發不可收拾。而古代也沒有什麼119之類的專業消防警察,多半是街坊鄰居和官府差役臨時充任。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用木盆端幾盆水來,而這種簡陋的救火手段面對小規模的火災還可以,一旦面對這種大規模的火災就束手無策了。所能做的,無非是搶救出一些物品,拆掉周圍的木質建築,防止火勢蔓延。而面對熊熊燃燒的房屋,多半是儘儘人事,最後也只能看着它,在火焰中漸漸變成灰燼。
此時距離起火,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時辰,跳躍的火焰依舊在歡快地燃燒,整個姑臧縣衙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木頭在火中噼啪燃燒,不時傳來轟轟的房屋倒塌聲,那是支撐房屋的木柱被火燒盡,整個房屋倒下來的聲音。
張重華暗暗心驚,這一場大火過後,裡面卻埋葬了上萬名百姓的屍骨。與羯胡人的連年苦戰,所死去的人數,只怕還沒有這一場大火來的多吧。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可這一場火燒起來,可能只是因爲一個小火苗,但卻比數十場大戰死傷的人還要多很多。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啊。
張重華心生感慨,但是感慨是感慨,最後這一切的問題,都是要靠他來處理的。
他向前走了幾步,看着那仍熊熊燃燒的火焰,忽然轉頭問道:“張天賜何在?”
“大哥,我來了!”一聲洪鐘般的大喝忽然響起,倒把張重華嚇了一大跳,旋即又是一聲怒叱,“天賜,你也不小了,怎麼還是這樣毛毛躁躁的?”
“是,大哥教訓的是。”看到自己大哥一臉的橫眉冷目,張天賜憑藉自己多年的經驗,直到現在自己的大哥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最好還是乖乖聽從訓話,不然到了最後,自己得到的訓斥只會更多。
看到張天賜那低眉順眼的模樣,張重華心中更是惱火,只是在這個非常時期,他也沒有心情去教訓這個不成材的弟弟。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問道,“我讓你來這裡調查情況,可沒讓你來這裡殺人放火,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大哥,這可不怪我,我可沒有放這把火啊!”一聽張重華有責怪他的意思,張天賜可是被嚇了一跳,連忙申辯道,“我聽你的命令,帶着那羣人馬就來到了姑臧縣衙。我本來就沒想惹事,只是宣讀了你的命令,想進去調查一下情況。”
“我可一直都是和和氣氣的,誰知道那幫姑臧縣衙的小差役有眼無珠,竟然不認得我。不但不讓我們進去,還對我們破口大罵。就連大哥你,他們也是在嘴裡不乾不淨,我當時本想帶着人把這裡砸個稀巴爛,以泄我心頭之恨。但我後來一想,大哥你平日教育我,凡事要多忍讓,謙虛謹慎。所以我就忍下了這口惡氣,沒有跟他們計較。這幫小崽子,他們……”
“行了行了,你是什麼樣的德行,我還不知道?別在這裡自吹自擂了,趕緊往下說,別扯那些有的沒的,說重點!”張重華對自己的弟弟可是太瞭解了,就以他那一點就着的火爆脾氣,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他會冷靜下來考慮一下?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大哥你彆着急啊,馬上就說到重點了。”張天賜有些不滿自己的大論被人打斷,但說這話的人是自己的大哥,他也只能在自己的心裡腹誹一下,表面上還是一副聽話的樣子,“最後我想,我的任務是調查牢房裡的被抓的百姓,和這幫不開眼的傢伙計較,有什麼用啊?於是我就帶人來到了這裡,誰知道還沒到,就看到了這裡燃起的大火,我帶着人奮力救火,但是火勢太大,這周圍又沒有什麼河流湖泊的,所以就沒救下來。”
張重華早就猜出了事情的大致經過,此時從自己的弟弟口中親耳聽到,才坐實了自己的猜測,但除了長嘆一聲,又能做些什麼呢?
人死了,不可能再復活;房子被燒了,也找不到什麼無物證;宋垣死了,人證也沒了。
這一場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燒了個乾乾淨淨。下一步,又該怎麼調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