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臨武帝元年。
“阿彥你這麼喜愛竹子,逃了這麼多地方也不忘‘帶’上竹子,怎的,你於竹子有情不成?莫非是妖仙轉世,你的前世孽緣?”
高長風嬉笑着,輕輕撫過院落中林彥所精心栽種的青竹,目光微眯。
“我這輩子與你結交纔是前世孽緣!”
林彥無可奈何,嗔怒高長風的不正經。
“哎呀,阿彥,我可不是竹子你可不能系情於我!我是君子!君子!”
高長風一臉的受寵若驚,而嬉皮笑臉地調侃着林彥,毫不在意自己的言行在友人面前有什麼不對。
林彥無語凝噎,不客氣地白了自己的友人一眼,繼續手中澆灌青竹的活兒。
“阿彥,待我登基爲帝,我邀你爲相,如何?這樣的話你再也不用再逃來逃去了……”
高長風忽然這麼說道,嘴角帶着淺笑,只是目光溫和地輕撫青竹沒有看林彥,卻說着讓林彥心驚不已的話,一時百感交集。
“長風你……”
“阿彥吶,其實種竹子也不錯嘛!”
高長風側首看向林彥,打斷了林彥要說的話,他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爛漫純粹,眉眼彎彎,好似墜入了星辰。
後來,林彥在長水買了一套宅子,又栽種起了青竹,他稱它爲“竹垞”。
有一次高長風恰逢路過,便來竹垞與林彥敘舊,他們相談甚歡。
高長風說道,金精山有峰頂十二座,其中一座名爲翠微,他的書齋就在翠微峰頂上。
他告訴林彥,翠微山上有許多樹,梧桐、桃樹、李樹、橘樹、柚樹。他說,看着翠微總覺得缺了什麼讓他很不踏實,後來發現,翠微有很多樹,卻獨獨沒有竹子。
那時他還笑話林彥,調侃着稱這是一塊沒有被林彥染指過的“淨土”呢。
林彥氣不過,沒收了他的酒食,他也只好作罷,不再出言調侃。
他告訴林彥,他把那個書齋起名爲“易堂”,他閒來無事便喜歡往那兒跑,有時竟住在那兒過了好幾個日夜。
又是後來,林彥去易堂看望高長風,驚訝地發現這塊被高長風戲稱爲沒有被他染指過的“淨土,它的上下種滿了青竹。
後來呢?哦,他登基爲帝了,他還真的邀林彥爲相,林彥沒有拒絕。
高長風撤銷了林彥的通緝令,讓他終於不用再過那逃難的日子,他成了他的臣,他是他的君,從此入了宮門,而一入宮門深似海,他們再也不是自由人了,那往日閒雲野鶴般的日子也就真的回不來了。
他們鮮少再去竹垞或易堂,那麼那些青竹可還生長得蔥翠?
林彥記得高長風曾苦笑着詢問他是否後悔這樣的選擇,是否怨恨他剝奪了他的自由?林彥卻只是輕搖頭,輕拍長風的肩頭,無所言語。
林彥尤記得,高長風曾側首看向他,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爛漫純粹,眉眼彎彎,好似墜入了星辰。
高長風說,還好,還好呢,這種宮闈傾軋的日子,有阿彥陪着他,同他共同面對……
可是,說好的共同面對呢?
林彥靜靜坐在了那方無名的墓碑前,平視着那光滑的碑面,內心的情緒卻是在不斷翻涌着。
高長風你這個自私的傢伙,當我是什麼人了!貪生怕死之徒?說好的共同面對呢?你把我當什麼了!招之即來,揮之則去麼!
佑天六年,衆人逼圍,你就這麼棄我而去了?!就算是孤城,我們也一同戎守過不是麼!就算是孤城也被攻破了,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生的希望,那麼共死就好了,你那麼做算什麼!
你當着衆人的面,持過我的手,用我手中的劍刺入自己的心臟,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啊!你笑什麼?笑我能苟活下來了?你這個自私的傢伙,你這麼做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你忘了我們的宣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生死共患難的兄弟啊!
記憶在不斷翻涌着。
駑馬香車,白衣醇酒,那個笑得肆意帶着些許邪氣的傢伙;那個在南嶺花開季節,手中揉碎了滿滿香花,灑了他一身花瓣的傢伙;那個說要參加他婚宴並送上一份大禮的傢伙;那個處處維護他,不讓別人欺負了他的傢伙;那個老是調侃他的傢伙;那個,讓他親手結束他生命的殘忍的傢伙……
他還記得,那天的烽火,那天的殺伐與血液,以及長風心口還插着的那把長劍卻笑得無力轟然倒地的模樣!
喂,你慫了啊,你說的共死呢?你拿你的命換我的命是做什麼啊!你以爲我會稀罕麼?你就是這樣,向來自說自話,自大狂傲的傢伙……
奇怪,他的視線怎麼突然就模糊了?他掉到河裡了?怎麼眼前水汪汪一片,他什麼都看不清了。不對呀,他應當還坐在那兒纔對,坐在這個狡詐的傢伙的墳頭,平視着它纔對,怎麼突然就掉到河裡去了……
哦,視線又清晰了,是從河裡浮上來了麼?你看,那個水珠還浮在臉頰上呢,溼漉漉的,奇怪,河水不當是冰涼的麼,爲什麼浮在臉上的水珠是溫熱的呢?
這溫度呀,喂,就和你的血一樣,你可記得?長劍刺入你心臟的那一刻,你的血濺到我臉上了,那麼滾燙的溫度,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灼傷了。
怎麼,那溼漉漉的溫熱怎麼突然不見了?誰在用絲絹幫他拭去了那浮在臉上的水珠?可是,當你的血濺在我臉上的時候,可沒有人替我拂去那滾燙的溫度呀……
“阿彥……”
林彥怔怔地側首,看向跪在他身側的女子,恍恍惚惚竟難於回神。
這是誰?哦,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妻子,柳如瑾……
柳如瑾心疼地瞅着自己的丈夫,苦澀開口:“對不起……”
“阿瑾在說什麼?阿瑾可乖了,阿瑾何時對不起我了?是我一直對不起阿瑾呢……”
林彥揚脣笑着,那麼慘白,伸手輕環過柳如瑾,將她抱入懷中,目光卻是落到了墓碑之上,他笑着輕輕開口:“阿瑾是我的妻子,阿瑾很賢惠,很溫柔,也很漂亮。長風你看,這是我的妻子,阿瑾是好人家的好姑娘呢,我能娶到阿瑾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
他笑得那麼無力,他眼中明明滿滿的都是哀傷與苦痛卻牽強地笑着。他在笑給誰看?他在裝什麼釋懷?
“阿彥,他聽不到。”
“不,他能聽到的,他一直在這兒,一直就在的,阿瑾,他在的,一直在這兒啊!”
“高長風死了!”
柳如瑾忽然推開林彥的懷抱,伸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大聲呵斥道,聲音微啞。
林彥尚未回神,還保持着被柳如瑾打了一巴掌的模樣,目光呆滯,眼睫輕顫着。
“阿彥……”
柳如瑾捧過林彥的臉龐,伸手輕輕撫過那剛纔自己打了的地方,眼中是不亞於林彥的哀傷與苦痛:“他死了不是麼,你親手殺了他,你忘了?”
“不、不是……”
“林彥,你知不知道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有多難看!你是誰?你不是那個我的心上人,你是誰?這麼難看懦弱的你是誰!高長風的死換來的原來只是個孬種麼!”
林彥垂眸,別開了臉,目光渙散,沉默着,他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你爲什麼沒有告訴過我這個墓的主人是臨二世?你爲什麼從不曾與我談起他?你知不知道你的沉默會讓我誤會的!”
她一直以爲,她的心上人娶她不過是因爲婆婆的相逼,她以爲她的丈夫心頭有人,一個就算死了也不能讓自己丈夫忘懷的女人!
“阿瑾,你不曾問過我。”
柳如瑾頹然地跌坐在了地上,竟是無言以對了。她目光悽迷地望着墳冢,多麼羨慕?
“阿彥,我很難受你的不在乎,我很難受你的刻意逃避,你不當這麼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的,入土爲安對你來說都是可笑的荒誕,臨二世願意看到你這般的模樣?”
“……”
“阿彥,不可能了,我忍耐不了,我無法給你時間來靜守了,我們和離好不好?”
音調有多低,聲音有多輕,可是一字一句如此清晰。
林彥聞言一怔,倏然回神,不敢置信地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柳如瑾,那麼美麗的面容,上面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渙散着不知在看往何處。
“阿、阿瑾,你當知道,友情和愛情是不同的。”
林彥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聲音有些沙啞,他只是知道,無論如何,柳如瑾是他的妻子,是會與他攜手老去的人,他無法從高長風的死中緩過神來,可是,再等等,再讓他冷靜一段時間,他會走出來的,遲早會的。他已經醒悟到自己忽視自己的家人太久了,所以這次看完南城的晚霞他沒有再眷戀便回家了,而他不希望當他走出來後發現一直默默陪着自己的妻子也不見了啊!
“友情和愛情是不同的?是呀,不同。我聽說愛情是唯一的而友情不是,可是我看的不是這樣,我視你唯一,我卻不是你的唯一……阿彥,我等了你三年,我累了。”
“阿瑾,你別這樣,我們還在長風的墓前呢,不要說這麼絕情的話好不好?”
“阿彥,和離了該多好,你繼續守你的墓,活在和臨二世的記憶裡無法自拔,而我就不用再靜守你了,我可以回柳家,我想念他們了,畫兒也常常叨嘮我的久久不歸,所以和離好不好?你想繼續守着臨二世這個死人,可是我不想再守着你這個活死人了。”
“阿瑾?”
林彥怔愣地看着緩緩起身的柳如瑾,她的神色落寞,目光呆滯,這些話分明不是她真實的想法卻說得那麼果斷決絕。他彷徨無措了,他虧欠了她整整三年,如果說那樣做是最好的辦法,那麼……
“林夫人?”
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帶着淺淺的笑意。
柳如瑾回神,看着不緊不慢向他們走來的青年男女,有些詫異:“若兒?”
“原來林大人也在呢!林夫人這是怎麼了?那麼哀傷的神色可不適合出現在林夫人這麼美麗的臉上,林夫人可是個溫柔嫺雅的女子,是很懂分寸的好妻子啊……”
祁悠若淺笑着,眉眼彎彎,而像是才注意到什麼一般一聲驚呼:“莫不是與林大人爭執了?是若兒的過錯,若兒不該將林大人舊友之事告之林夫人的。”
“果然是你麼,”林彥聞言不過惆悵,也不惱怒悠若的自作主張,只是安靜地坐着,輕輕說道,“真是煩人的傢伙啊,爲何要傷害我的家人?”
“家人?”祁悠若聞言笑意反而更深,也不知是在譏笑,還是在暗諷,輕柔說道,“若兒可沒看到林大人的家人。若兒看到的是林夫人他們將你當成家人,你卻不曾把他們當成家人呢。”
林彥做了個深呼吸壓抑着自己有些狂躁的心緒,沉聲:“姑娘,你不要再多管閒事了!”
“多管閒事?林大人,若兒從不多管閒事,若兒只管與若兒有關係的事情。”
“我的家事與你有何干系!”
“不,不是你的家事。”
祁悠若淺笑着,信步上前,指尖輕撫光滑的墓碑,輕聲道:“是它,這纔是我要管的事情。”
“長風?你和長風又有何牽扯!長風不曾向我提起過你。”
“臨二世自然不會向你提起我,因爲我也不認識臨二世。”
“……”
林彥只覺眼前這個女子說的話實在荒謬可笑,天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惹上這個麻煩的傢伙了!他根本就不認識她,也從未見過她!
“林大人,可允許小女子挖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