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
雲雀擔憂地看向殺紅了眼的獨孤月。
她倒提短劍,劍刃上鮮血流淌,掩去了劍的鋒芒,順着劍刃緩緩滴落,一滴又一滴,滴落在血泊之上。
血泊之中倒滿了蒙面白衣人,各個眼睛睜得很大,眼中皆是驚恐萬狀。
她衣裳染血,本就赤紅的衣裳,顯得更加殷色,可都是別人的血,不曾有一滴是她的鮮血。
獨孤月緩緩回頭,看向雲雀,羽睫輕顫,低首喃喃:“他們該死!”
雲雀抿脣,上前幾步,伸手擦去她臉頰上的鮮血,可是怎麼都擦不乾淨――哦,他手上本就有血……
她目光清冷,略顯呆滯,忽地緩緩抓過自己的長髮,將短劍提起。
雲雀一怔,似意識到獨孤月要做什麼,目光微閃,伸手扼住她的手腕,將她手中的短劍奪過,扔於一邊。
叮鈴一聲脆響,顯得格外響亮,是屋中太死寂了。
被奪走了短劍,又被抓住了手腕,獨孤月呆呆地擡頭看向雲雀,似不明白雲雀爲什麼要阻止她,而又瞅向地上的短劍,鬆開了抓住長髮的手。
“阿月,夠了,我們走吧……”
“走?爲什麼要走?又有哪裡可去?”
獨孤月笑了,那般淒涼,擡頭看向屋外――那兒屍體橫陳。
那個是張大爺,每日都會爲城主府送新鮮蔬菜的一個好心伯伯……
那個是李管家,清晨還與她打過招呼,調侃着彩兒丫頭與竇虎來年的親事……
那個是王嬸兒,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可愛女人,早間還詢問她晚飯想吃什麼……
怎麼會這樣,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沒了,她的家又沒了……
恨!她爲什麼不恨!
雲雀自是明白這份苦痛,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將他們砸了個措手不及,又暈頭轉向,現在除了悲痛和憤恨,還能有什麼!他用他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他要保護好獨孤月,而能做的就是帶着她馬上離開這裡,離開永安城!
若不然會如何?能夠做到屠城,他們人手有多少!就他和阿月兩個人,拼?拿什麼拼,命麼!那拼完命以後還有什麼?讓他們和城中人們一樣死的不明不白,不明何故,不知何人,甘心麼!
又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雲雀臉色一沉,直接將失魂落魄的獨孤月槓上肩頭就走。
再不走,他怕就走不了了!
――――――
“何人所爲?爲何而爲?”
透過窗櫺看着大街上殺伐後留下的狼藉,火光跳躍,好似要吞吃了一切。
她輕聲詢問着。
“阿芸乖,不看不看,會做噩夢的。”
輕笑着,拉過站在窗邊的她,眉眼彎彎,好似那些血腥殺戮不復存在一般,伸手輕拂過她耳鬢的絲髮,輕聲說着:“這樣不是很好麼?想來此刻城主定是恨死席上,恨死習泱了吧,這樣,離阿芸的計劃不是又近了一步?”
蘇芸兒垂眸,眼睫輕顫,抿脣卻無所言語了。
她是很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可是用這樣子的方式來趁火打劫,她……
“阿芸,你不忍?”
“……不是你曾說的,我冷血無情,對生命漠視,是丟了心,現在心生惻隱,你又要責難我什麼?”
“呵,阿芸心生惻隱自然是好事,證明阿芸啊,還是個女孩子,女孩子當心善,當心軟,不然冷血無情丟了心,那還真是魔鬼呢。”
向天行輕搖頭,輕聲細語道,而目光一轉,笑意漣漣,看着蘇芸兒的目光顯得熾熱了:“說不定阿芸就是魔鬼,不然怎能讓我着了魔?”
“……”
蘇芸兒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向天行的視線以及觸碰,揚眉輕笑:“向天行,輕佻放浪,寡廉恥!”
向天行一怔,而後笑逐顏開,眼中閃過狡黠之意,伸手一把攥住了蘇芸兒的手腕,將蘇芸兒拉了過來,食指輕挑蘇芸兒的下巴,將她的臉蛋擡起來,看着她傲視自己的目光,不由笑得更歡了,喃語道:“和我這麼客氣?”
蘇芸兒不過嗤笑一聲,拍開向天行擡她下巴的手,直直對着向天行的目光,眼中盡是輕狂與高傲:“想吃我豆腐,你修爲還不夠!”
“修爲?”向天行覺好笑,“我覺得論武力,阿芸真的打不過我。”
“怎的,你還想用強?”
“不敢不敢!”
“那還不放開我?”
向天行無奈,鬆開了蘇芸兒,百般幽怨:“阿芸竟是連讓我親近的機會都不給我……”
“看我心情。”
“那阿芸現在心情如何?”
蘇芸兒沉默了會兒,再次來到窗邊,望着猶如猛獸般的火焰,目光微斂,輕聲道:“不是很好……”
向天行笑意微斂,走向蘇芸兒,自她身後輕擁住她,湊其耳邊低低喃語道:“阿芸,這場血腥與我們無關。”
“……自是與我們無關,我也不希望與我們有何干系。”不曾掙扎,任由向天行抱着,將目光落在了那血泊之中,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突如其來,不由分說的殺戮,何其誅心!”
“哦?阿芸突如其來,不由分說地間接殺害了風嘯帝的那些女人,可是誅心?”
蘇芸兒聞言心中一驚,記憶翻涌着,而終是化爲悲嘆與無奈。
“我回不去了……”
終究是回不去了。
那麼,眼前的殺戮,自己又有什麼資格來憐憫!她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說愛就愛,說恨就恨了。
向天行目光微閃,抱緊懷中的她,說着這般至輕,至重的話。
“剩下的路,我陪你。”
蘇芸兒睫羽微顫,仰頭看向他,而他不過抱着她,目光落在窗外的火光之上,火光印染上他黑白分明,清澈的瞳眸。
——————
“姑姑,那些傢伙已經解決掉了,我們該……”
風嘯推門而進,話音卻隨着他所看到的驚駭一幕戛然而止。
他瞅見了什麼!
向天行這個殺千刀的混小子居然敢非禮他姑姑!
不由大爲火光。
“向天行你個臭小子!放開我姑姑!”
風嘯怒喊了一聲便是要衝上去抽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兩巴掌,而被後面的炎莫制止,頓覺無奈與不甘:“小火焰,這你不能攔我,這個臭小子居然敢……居然敢!”
“哎喲,小嘯嘯,天行還是孩子嘛,你怎麼可以跟個孩子計較呢?”
炎莫一面攔着風嘯,一面不斷向自家大膽的弟弟示意。
天行真是……幹得漂亮!
向天行擡頭看向風嘯,卻不曾鬆開抱着蘇芸兒的手,衝風嘯無辜地眨了眨眼。然,語不驚人死不休。
“阿芸並沒有拒絕,是兩廂情願,風嘯帝這般打攪倒是讓天行好生爲難。”
“風嘯你別鬧。”
蘇芸兒微蹙眉,輕聲說道,推開還抱着她的向天行,徑自走向門口。
“姑姑!”
這個丫頭!這個丫頭!
風嘯只覺那什麼好心當作驢肝肺,狗咬呂洞賓!
心中憤懣不已,而又實在無可奈何。
“行了,我自有計較,不用你來分說。那些人處理得如何?”
風嘯深呼吸,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這只是個丫頭片子,這只是個丫頭片子!
“沒有活口,也處理乾淨了,我們要儘快離開永安城,影在城牆那邊發現包圍了整個永安城的**!”
“**?!”
蘇芸兒聞言色變了,趕忙拉過向天行,小跑着往外撤:“那還廢什麼話,還不快跑!”
風嘯只覺自己好不可憐。
他這不就是回來告訴姑姑趕緊跑嘛……
再瞪向蘇芸兒順手牽過的向天行,而正巧,向天行回首看着他,那眉眼彎彎,嘴角輕揚的神態,那麼無辜無害,那麼單純爛漫,可是他看到的分明是濃濃的挑釁!
“小嘯嘯,再不走,我們就要被炸飛咯?”
炎莫眨着眼眸,看着鬱悶不已的風嘯,覺實在有趣。
風嘯回神,看向很是維護自家弟弟的炎莫,想瞪又不敢瞪,想說什麼卻也覺很不是時候,伸手將她攔腰抱過就趕忙往外撤。
向天行,你這個……臭小子!
——————
一場突如其來的屠殺將整個永安城變成了死城,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將整個永安城燒成了灰燼。
世人無從推測,何人所爲?爲何而爲?
有的人說城主獨孤月跟着永安城一同死去了,也有的人說城主獨孤月並未死,尚存活於世卻無從尋找。
有的人說是席上舍棄了永安城,也有的人說是他國所爲。
……
而本繁華安寧的永安城,如今成了一片焦土是不爭的事實。
如今的永安城不過一堆廢墟!
時人稱它爲“永安之殤”。
——————
“昨日夢說禪,如今禪說夢……”
手指纖細白皙,緩緩劃過小木魚,女子的聲音,有氣無力,癡癡念着。
“夢時夢如……今說底……說時說……昨日夢底……”
女子目光渙散,墨發披散着,沒有任何束縛,長至腰間,低首間髮絲順着肩頭緩緩滑下,鋪散在了木魚旁的佛經之上,泛黃了的書頁。
“昨日閤眼夢,如今……開眼夢。諸人總在……夢中聽,雲門復說……夢中夢……”
“……”
緩緩走過去,在女子身旁跪坐下來,撫過她的青絲,用青梳慢慢梳理着。
“雲雀……”
女子側首,看向這個默默陪着她的男子,失去了血色的脣瓣囁喏了幾下,而後垂眸,輕輕詢問道:“我在做夢……對不對?”
雲雀動作一頓,而後輕搖頭。
“不,不是做夢,是真的。”
獨孤月目光一滯,而後低首,苦笑不能:“是真的,不是做夢……”
“阿孃走了,阿爹也走了……哥哥走了,妹妹也走了……彩兒走了……都走了……他們都不要阿月了……”
獨孤月怔怔擡頭,看向神色複雜的雲雀,呆呆詢問着:“雲雀,會不會連你都不要我了?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很害怕……”
淚水簌簌地往下墜,滴落在地面上,暈開了,融化了,蒸發了。
她就像是個無助的孩子,好似被關在了小黑屋子裡,一片漆黑,瞧不得光亮。
恐懼,深深的恐懼,無助,手足無措!
雲雀伸手,將眼前這個似孩子般哭泣的她緊緊抱在懷裡,一下一下輕撫着她的後背,安撫着她慌亂不安,恐懼無措的心,溫溫和和地說着。
“阿月,我就在這裡,別怕,我不會丟下你一人的,不會離開你,不會不要你,阿月,我就在這裡,是有溫度的,不要害怕……”
獨孤月抿脣,伸手緊緊抱住他的腰桿,無聲哭泣着,任由淚水染溼了他的衣衫。
她已經很久不曾像這般無助地哭泣過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哦……想起來了,是她六歲的時候,也是大火,也是殺戮,從此她成了孤兒,從此她奔上了戰場,不再是將軍家嬌慣的小姐,而現在起,她也不再是永安城的城主。
多麼相似?
她記得,上一次也是這樣,緊緊抱着他,哭得稀里嘩啦……
——————
曲徑通幽,百年古剎。
“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遠離於心識,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遠離於斷常,世間恆如夢,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知人法無我,煩惱及爾焰,常清淨無相,而興大悲心;
一切無涅槃,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遠離覺所覺;
若有若無有,是二悉俱離,牟尼寂靜觀,是則遠離生;
是名爲不取,今世後世淨。”
緩而慢地吟誦着,聲音微啞,溫和且空靈。
“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我不懂。”
女子目光無所焦距,低低念着:“阿孃死了,阿爹死了,永安城又成了一塊廢土……永安?虛空華?呵,可笑!”
雙手不由緊攥。
她不甘心,不甘心!
沉默了片刻,女子鬆開了緊握的手,擡眼看向輕翻佛經的老和尚,迷茫地詢問着:“我聽外來商旅說,你們釋迦佛指引你們‘因果循環,輪迴報應’……主持,是不是我前世犯了什麼孽障,而致今世寡親緣、情緣?”
老和尚輕合上佛經,擡頭望向眼前的石塑佛像,輕輕搖頭,緩緩道:“女施主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女子再次低首,輕搖頭,喃語着:“聖主說‘一切而來,皆爲積怨極深者’,我亦不明白。然,我若不如是思忖,我不能釋懷……”
“女施主將一切積怨糾於自責,便會釋懷?”
女子又搖頭,雙手再次緊握,目光灼灼,咬牙切齒:“更不能釋懷!”
老和尚輕嘆,枯瘦的指尖輕輕撫過佛經那已泛黃破舊的皮面,輕輕說道:“觀身無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女施主,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如來藏造三界,稱世間即真心。意識覺知心世世斷滅,而真心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女子聽言,更是惘然:“主持,我不明白。那何謂真心?”
“世間即真心。”
“不明白……”
老和尚輕搖頭,不再言“真心不滅”,而女子也只是沉默,不再詢問何爲“真心”。
一片沉寂,唯老和尚再次輕敲木魚,低吟佛偈。
直至一個男子焦急的呼喊聲打破這片沉寂。
“阿月!”
雲雀疾步走入屋中,終於看到了跪坐在那兒的獨孤月纔算是鬆了口氣,行至她身旁。
“原來你在這兒,讓我好找!”
當掃到了一旁的老和尚,微怔:“原來主持也在這兒。”
老和尚衝雲雀微頷首:“施主。”
雲雀也輕頷首,算是迴應。他蹲下身子看向顯得呆愣的獨孤月,淺笑,伸手輕撫她不加以扎束的長髮:“阿月,你以後出屋子記得同我說一聲,不然我都不知去哪兒尋你,好在沒出寺院……”
獨孤月長睫輕垂:“讓你爲我擔心了,對不起。”
“好了,先回屋吧,該吃飯了。”
雲雀將獨孤月牽起,再看向老和尚,輕聲道:“主持,我就先帶阿月回屋裡去了。”
“施主慢走。”
“阿月,我們走吧。”
獨孤月點頭,由雲雀牽着往外走,而行至門檻,忽回首對老和尚道。
“主持,‘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我還是做不到,我無法釋懷。”
“阿彌陀佛……施主憑真心而爲便可。”
獨孤月低首沉默,衝老和尚微頷首,隨着雲雀離開。
——————
擡首望剝落的硃砂,這是座百年古剎而人煙稀少,建築古樸卻不常修整。
門口只有一個小僧手持笤帚,不緊不慢地掃着塵土。
“小和尚。”
蘇芸兒喚道。
小和尚擡首,衝眼前兩位行了禮,而後詢問:“兩位施主是來還願的?”
“不,是來尋人的。”
――――――
馬蹄聲不緊不慢,揚起輕塵。
官道上一輛普通的馬車行駛着。
駕車的是個年輕的小夥,着黑衣,不苟言笑。
車中的是兩個年輕男女,相貌不凡,服飾精巧,並排而坐。
“小火焰,我還是不同意讓向天行送姑姑回去!”
男子再次抱怨出聲,眉頭緊鎖,很是擔憂自家姑姑的安危。
“這人都走了,嘯嘯此言還有何用?”
女子不緊不慢地說着,對於男子的抱怨也不甚在意。
“若不是你出言相阻,我能放他們走?!”
非扒了那混小子的皮不可!
“怎的,嘯嘯這是怨我咯?”
女子衝男子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而後淺笑:“天行他是乖張了些,卻也是知分寸的,既然天行鍾情於芸兒妹妹,何不就此發展,他們心中自然有數,與旁人何干呢?”
“我怎麼就是旁人了?她是我姑姑!還有,小火焰,以後你也要叫她姑姑。”
“是是是,芸兒妹妹是姑姑,我呢,是侄媳――”
炎莫故意拉長了音,好笑風嘯的長幼之序。
聽到這話,風嘯突然就開心了,笑眯眯地將炎莫摟於懷中,輕靠着她,嘴角微揚,輕聲說道:“待這次出訪習泱結束,我們就回去,我就許你個盛大婚禮,然後我做我的帝王,你做你的帝后,就不再四處亂跑,好好安定下來……我們還會有小公主,小皇子。一家安樂,多好?”
炎莫長長的睫毛垂下,輕靠風嘯,也真的就順着風嘯的話這麼想了。
是呀,一家安樂,多好?
然而,怎麼忽然就變成了這樣?他和她到底是爲什麼在一起?本來還是朋友的,而後是政治訴求。
她終是想不明白,身邊這個人他到底是如何思忖的,他最終的目的又是什麼?
他說他一生所求“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她不願。他給不了即刻的應允,她也明白。
而終究是會如何?她不知道。
“莫兒?”
“嗯?”
“怎的出神了?想什麼呢?”
炎莫目光微閃,淺笑:“我在想,一家安樂,很好……”
風嘯一怔,心情大悅,更是抱緊她,親吻着她的臉頰,喃喃着:“我很開心。”
“……”
“對了,向天行居然是文侯向千歌的兒子?這太讓我詫異,若不是姑姑如是喚他,我還真的不知道!莫兒怎的不曾與我提起?”
炎莫一怔,而後垂眸,嘴角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你想知道誰?向天行?還是向千歌……”
風嘯淺笑,也不甚在意,眼中閃過精光:“莫兒誤會我了,我不過一時好奇。”
“哦?真是可惜呢,自從文侯大人與扆族神女私奔,我便是再也不曾見過文侯大人。”
“沒再見過?!……確乎是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