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裡,皇后新挑了個叫荷歡的丫頭在近身伺候着。縱然來來去去在身旁有過那麼多人,到頭來自己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荷歡是內務府新挑進宮的丫頭,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青澀,稚嫩,不安諸事,更不通曉後宮生存的法則,只是看上去溫順乖巧,話也不多,到底讓皇后覺得舒服。也因着她熟悉皇后的脾性,新添了兩盆茉莉花擺在了書房。
如玥才走進來,就嗅到了撲鼻的花香,少不了有幾分驚訝。“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低着頭繪着牡丹,聽是如玥的聲音才緩緩擱下手中的筆。“如妃這會兒來,是爲着內務府給完顏貴人的封號吧?”
“皇后心中瞭然。”如玥不緊不慢的走進來,對沛雙道:“在外面候着就是了。”
“荷歡,你也下去吧。”皇后看如妃的架勢,有話不吐不快,既然如此,也一併屏退了近身的人。“如妃有話就說吧,本宮今日頗有作畫的興致,最好能長話短說。”
“臣妾送來儲秀宮的侍婢,皇后不喜歡也無妨。可即便是選,也總歸該選幾個辦事穩妥的。荷歡那丫頭到底年輕了些,就連皇后您一貫不喜歡茉莉她也不知情。難爲皇后還能這樣安靜沉穩的作畫,到底是臣妾小覷了。”如玥不冷不熱的話語,似乎是情理之中的。
坐穩了身子,她才接着道:“別的暫且不說,完顏氏再度有孕,內務府擬了幾個有意思的字眼作爲封號,臣妾最喜歡這個媚字。皇后覺得如何?”
皇后微微一笑,索性也穩穩當當的坐了下來:“媚,美也。有姿態可愛之說。不錯啊!”眼瞼微微下垂,皇后豈會不懂如妃的心思。只是這完顏氏一如昔日的蘇完尼瓜爾佳氏一般,到底也是下作人,犯得着這麼在意麼?
“臣妾看重的,卻是諂媚的媚意。逢迎取悅也好,狐媚惑主也罷,總歸都是這個字眼,沒有什麼不妥貼的。”如玥的言辭極盡刻薄,人心總歸不足,能出安嬪這樣的,也必然能出完顏氏這樣的。
她只是寒心,事到如今,皇上還是這般的疼愛與不捨。終究是皇嗣骨肉之功,還是完顏氏當真有這樣的媚力,實在是說不清楚了。
“如妃看着好,那就是真的好吧。”皇后淺淺的笑着,好似事不關己。其實在她心裡,一切早已經不是照現在該有的樣子了。皇上的心一去不返,三阿哥與四阿哥和自己也不親。一閉上眼,她腦子裡浮現的就是那一日三阿哥勸諫自己的話。
這些話,她從未對旁人宣之於口。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哪有一個做兒子的,要求自己的皇額娘放棄權勢與榮辱啊。他明不明白,不是她這個做額孃的想要這大清的天下,說白了還不是爲了他們麼?
心在一點點的撕裂,皇后只覺得胸口氣悶的不行。臉色也不如方纔那麼好看了。“總歸是你協理後宮諸事,本宮也樂得清閒。成日裡畫畫牡丹,寫寫字,也就夠了。”
如玥先前聽玉嬪說起了皇后的反常,自己心裡並不怎麼信。可如今看來,這反常還真是有些奇怪的。能讓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頃刻間變得如同菩薩一般智慧明徹。當真是化腐朽爲神奇了。
可皇后真心放得下皇位大統的權勢麼?眼下唯一能與自己抗衡的人,除了這個皇后便沒有旁的了。作此想,如玥還是有些不放心的:“皇后既然沒有意義,那臣妾就照辦了。協理六宮不假,可總過是協理。鳳印如今還牢牢握在皇后您的手中呢,臣妾可不敢僭越了您的身份。
憑白落下一身的不是。再有,皇后就是皇后,皇上的正宮娘娘。臣妾不過是小小的妃位,未免口實,自然還是要走這一遭的。”
“如妃還是不放心本宮,怕本宮與你爭權麼?”皇后坦言相問,着實是因着心力憔悴之故。“本宮一無恩寵,二無庇護,有的不過是兩個同自己一點也不親近的阿哥罷了。又能妨礙你什麼?”
“一點也不親近?”如玥冷笑了一聲,晶瑩的肌膚抹了淡紅的蜜粉,迎着透進窗櫺的陽光溫潤成色,煞是好看。偏偏朱脣溼潤,貝齒潔白,說的話極盡涼薄:“皇后娘娘何出此言?倒像是指責臣妾,奪了您的骨肉一般。”
這便是皇后的最痛處了吧?四阿哥綿忻跟玉嬪最爲親厚,這是皇后的心病。如玥冷了幾分顏色,面若寒霜一般:“皇后娘娘要怪罪臣妾也無可厚非。只是玉嬪當真心疼四阿哥,實在沒有旁的用心。還請皇后明鑑。”
皇后有些吃心,若是僅僅因爲四阿哥也就罷了,可綿愷不一樣麼,根本從未理解過她這個做皇額孃的心。這些話,皇后情願帶進棺材裡去,也不願當着自己昔日的宿敵一吐爲快。更何況,要她怎麼能說的出來,三阿哥寧可與自己決裂,也不肯同綿寧爭奪儲君之位。
強撐着心口的巨痛,皇后的神色有些疏離:“如妃安心吧,本宮沒有怪罪旁人的意思。許久是緣慳一世,註定了的。”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玥輕柔的仰起臉來,對上皇后失魂落魄的目光:“臣妾倒是有些不敢認了。皇后娘娘這是怎麼了?全無半點鬥志,難道說平靜的日子過的慣了,反而不習慣後宮原本的樣子了?”
皇后沉默無言,好半晌才嘆了一句無奈:“本宮也想問問如妃,今日你誕育的只是固倫公主,來日若是誕下了阿哥,你會不會如本宮昔日一般?”
“皇后是說爭奪儲君之位?”如玥大膽言明,也不怕皇后會又什麼不滿。
果然皇后還是神色哀慼,似是而非的笑了笑。
“漫說是儲君之位了。就連皇后的鳳冠我鈕鈷祿如玥也從未覬覦。”從來我要的,不過是皇上的心罷了。這後半句話,如玥沒有說出口。她不知道皇后是不是能懂,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還是不是這個心思了。
總歸她真的會很嫉妒,嫉妒皇上用曾經只凝視自己的溫熱目光,去凝視旁人。大抵是擺脫不了這樣的情緒了,如玥覺得鑽心的冷。
“或許有一天,你會如本宮一般。”皇后這句話意味綿長,寓意多的連自己也算不清楚了。究竟是如自己這般不擇手段,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還是如自己這般心灰意懶,萬念俱灰,甚至厭倦了後宮的一切。
又或者,如自己一般,折騰了大半輩子,才覺得原來貪戀權勢不假,而真心卻依然是在意皇上的。
總歸太多太多的含義,慪得皇后眼眶微微溼潤。“如妃,但願你記得自己今天說過的話。本宮乏了,你跪安吧。”
索然無味,如玥輕盈的站起了身子:“臣妾告退。”旋身欲走之時,如玥卻格外留戀的睨了茉莉花一眼:“皇后娘娘不是不喜歡茉莉麼?不喜歡爲何不讓人搬走,難道成日裡這樣對着不會令自己的心情抑鬱煩躁麼?”
“看久了自然也就習慣了。”皇后輕描淡寫的應了一聲,又拿起毛筆,輕輕沾了沾青墨,繼續畫了起來。
沛雙見自家小姐出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還以爲是皇后不允她的提議。忙湊上來寬慰道:“小姐,您別難受。皇后娘娘不喜歡這個媚字,咱們再換一個也就是了。左不過是給個下作蹄子用,還真犯得着咱們費心麼?內務府大把的奴才等着爲您效力呢。”
如玥點了點頭,走出了儲秀宮才道:“皇后準了,你且去告訴內務府就用這個媚字吧。”
“那小姐您是……”沛雙許久沒瞧見如玥這樣的低靡,心裡有些擔憂。
“偶爾鬧點情緒罷了。”如玥擠出笑容,看了看天色:“這會兒笑薇應該沒睡,陪我去莊妃那裡看看她吧。”
爲着這話,沛雙有些不高興了:“小公主可是您的親骨肉,現在倒好,成日裡長在莊妃娘娘宮裡。怕只怕來日,只會親莊妃娘娘了。小姐,您怎麼捨得啊。還是將小公主抱回咱們永壽宮照顧吧?”
如玥輕柔的搖了搖頭,安撫道:“我也是不捨得,自然知道你的心思。可成日裡淨忙活後宮的事兒了,哪裡顧得上她。再說,莊妃是真心疼笑薇的,而笑薇也是莊妃的記掛。咱們得空了過去瞧瞧不是很好麼?”
沛雙微微頷首,沒有再說什麼了。可剛揚起頭,就瞧見恩嬪與完顏氏一併,帶着幾個隨身的宮婢,緩慢的行走在宮道上,格外愜意。“真是冤家路窄,小姐您瞧,不是那蹄子又是誰?”
如玥坐在肩輿上,遠遠瞧見兩人心中一緊。原來她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完顏氏,連遇見都會覺得心裡堵得慌。可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她倒真是說不清楚了。
在此之前,皇上疼愛華妃,在此之後,皇上又爲柳氏癡迷。可終究不如這個完顏氏令如玥難受,究竟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