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大雪之後,紫禁城的冬天逐漸在冰雪消融中遠去,取而代之的則是料峭的春寒。值此辭舊迎新之際,少將驍勇屢戰屢勝,不斷將大捷的喜訊以加急的專奏遞進宮來。爲節日錦上添花,致使龍心大悅。
皇帝命人於乾清宮設宴歡慶,宮中得臉的宮嬪幾乎聚齊於殿上,好不熱鬧。
皇后飲盡了杯中的濁酒,略帶醉意的瞧着殿上花枝招展的女子們,不免露出笑意。似乎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的場面了。畢竟皇上慣來崇尚節儉,就連萬壽節也僅僅是往永壽宮坐上一坐,吃一碗如貴妃親手煮的壽麪也就得了。
心裡擱不住委屈,皇后禁不住多飲了兩杯,熏熏而迷離的目光時而掃過皇上笑意明快的臉龐,時而又睨一眼端莊華貴、明豔動人的如貴妃。總覺得自己已經與融進了這樣其樂融融的場景裡,猶如鏤空的九龍戲珠鎏金香爐裡,緩慢而不間斷飄散的白煙一樣。
似乎輕的不能再輕了,卻又真實的存在於此。看着別人歡騰,她不能不維持着一國之母該有的風範。只是她忽然就不想笑了,生硬的扯着難看的笑,真的就好麼?
憐貴人向皇上敬了酒,福了福,又朝着皇后走了過去。“皇后娘娘萬安,臣妾藉着皇上賜宴賞下的美酒,敬皇后娘娘一樽。願娘娘吉祥如意。”
“妹妹有心了。”皇后頻頻頷首,握着酒樽的手有些顫抖,滿滿的酒晃晃悠悠的潑灑了出來,正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瞧瞧本宮,真是不堪用了,連酒樽也端不穩了。”自說自話一般,皇后一飲而盡,側首對荷歡道:“給本宮滿上,皇上賞下的酒,當真是越喝越有滋味兒。”
憐貴人福了福身,意欲向如敬酒,卻見皇帝正貼着她的耳畔,旁若無人的說着呢喃細語。也只好不甘心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信嬪看着她,但笑不語,只管捻了一片竹筍來吃,爽脆的口感讓她覺得很滿意。當然,滿意的成分並非來源於初春進宮入宮的鮮筍,而是她如今的被皇上捧在手心裡的感覺。
所有的臉的宮嬪,皆是起身上前,先後敬了皇上皇后。唯有她,方纔落座於殿上,皇帝便歡喜的與她同飲一樽。那樣的殊榮,是她入宮這些年從未體會過的。
淳嬪刻意挨着信嬪坐的,心想她越是討厭自己,就卻得在她眼前亂晃。最好晃她個眼花繚亂纔開心。“信嬪看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想來皇上賞的酒再好,怕也只能砸出甜味兒來吧。”
信嬪徐徐的轉動着眸子,淡漠的瞟了淳嬪一眼,漫不經心道:“皇上賞的陳年佳釀,是再好不過了。雖然酒是一樣的,不同的人,卻能喝出不同的滋味兒來。若我這一盞是甜的不假,淳嬪姐姐你那一盞,必然就是酸的。還是尖酸刻薄的酸。”
“是麼!”淳嬪又自飲了一杯,笑意盎然:“我倒不覺得。酒似乎是冰冰涼涼的,可有人喝着**辣的暖心窩。”說到這裡的時候,淳嬪眉飛色舞的睨了殿上的如貴妃一眼。“母家的榮耀是不可小覷,也未必就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只怕太甜的擱久了也就發酸發澀了,未必真能永遠是這個滋味兒。”
“哼。”信嬪順着淳嬪的目光,動容的凝視着皇帝與如貴妃。也並非真的就是嫉妒了,只是這種滋味,遠遠要比方纔的榮耀更耐人尋味。好似刻在心裡的,唯有痛楚的記憶。“如貴妃娘娘風華絕代,福澤深厚,先後誕育了兩位公主一位阿哥,怎麼會是旁人能夠媲美的。
依不才,只想安安穩穩的過些平靜日子,不至於使皇上忘了我這個人也就夠了。否則,如淳嬪姐姐這樣,常年無恩寵,空守着嬪位,真就可憐了。”
這段日子一來,淳嬪就像是沒頭蒼蠅一般,死命的盯着自己不放。無論是做什麼,她總要湊上前來挖苦一番。真就像是欠了她什麼一樣。從前同在翊坤宮居住,也沒有如今日這般勢同水火。
到底是淳嬪天性如此善妒,看不過眼自己好不容易攀上了皇恩,還是……還是另有所圖。信嬪不敢想下去,生怕一個不小心果真料中什麼。
倒是淳嬪如常笑着,綿甜的品着面前各色的糕點,充耳不聞信嬪的譏諷之言。“薈芯,這八珍糕果然不錯,比咱們小廚房裡自己做的還好吃。回頭你再去御膳房的時候,記得拿些給我。”
“是娘娘。”薈芯不時爲淳嬪添酒倒茶,很恭順也有眼色。“奴婢也覺得這八珍糕顏色就鮮亮,比咱們宮裡廚娘的手藝精湛得多。”
“是了。”淳嬪掩着脣瓣嬌美一笑,又捻了一塊擱在嘴裡,細細的咀嚼品味。主僕二人一搭一喝,倒是根本沒把信嬪當回事兒。
信嬪也無謂自討沒趣,接着吃了些小菜,聽着旁人說說笑笑,心裡也好受多了。
憐貴人沉着頭,單手撐在腮邊,似乎有些醉意了。淳嬪與信嬪的話,她卻聽得一字不漏,反反覆覆的在耳邊迴響。
放眼後宮,皇上的宮嬪雖不少,可位分高的到底不多。皇后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兩位阿哥了。如貴妃恩寵集恩寵於一身,等同於集怨於一身,風光也冒險。誠妃的病,怕是不會好了。而淳嬪又早已經失寵多年,不是說翻身就能翻身的。
安嬪紙老虎一個,從前又得罪過皇后,往後的日子更是不好過。那麼,唯一能與她爭奪的,或許就只剩下這個仰仗母家榮耀上位的信嬪了。
畢竟信嬪從前並不得寵,正是伺候病勢沉重的誠妃纔在皇上面前露臉了。隨後,又向如貴妃舉薦了少將,平叛立功,才得了些風光。可論及本身,或許根本就不如自己這個才入宮的貴人得寵。
倘若皇上的注意力,能順順利利的從她身上,轉移到自己這裡來。那麼或許,自己也有封嬪封妃的好孕。興許兩位嬪主的不睦,正是上天賜給她絕好借力打力的良計呢!憐貴人迷離的眼神,透着歡愉,卻恰到好處的藏匿在這樣的歡宴之中,和旁人沒有什麼不同。
“如,這是最好的杜康。朕就只存了兩壇,你喝着可有滋味兒麼?”皇帝飲了不少,正在興頭上。見如兩頰紅粉緋緋,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那光潔的肌膚:“曹孟德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朕是今日才覺得應了景。心中頗爲舒暢。”
“皇上先天下之憂而憂,自然是最爲辛苦的。臣妾只盼着能長久的侍奉在您身側,同甘共苦,於願足矣。”如笑吟吟的偏過頭來,正倚在皇帝的肩上。
“自是必然,朕願與你舉案齊眉。”皇帝略微有些羞赧的目光,看上去很溫柔。如仰着頭,癡癡的望着眼中的男子,恍如虛幻卻能真實的感覺到來自他的溫存氣息。
皇后手中的酒樽“咣噹”落地,驚得衆人齊齊側目。
荷歡心驚肉跳,卻笑着說道:“娘娘許是太高興了,多飲了兩杯不勝酒力。請皇上恩准奴婢,先扶皇后娘娘回宮安歇吧。”
皇帝略有些不悅,但畢竟是慶功宴,也不便太顯露。遂道:“也好。皇后既然醉了,就扶着她回儲秀宮醒醒酒。”
“皇上,臣妾沒醉。臣妾不知道有多清醒。”皇后撒開荷歡的手,搖搖晃晃的走到皇上面前:“不過十餘杯酒,臣妾自問還應付得來,只是方纔皇上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未必是實情。臣妾心裡還是鬱郁難抒,並不覺得這杜康酒有多麼了不得。如貴妃,你說是不是?”
當着一衆宮嬪,皇后竟然失態至此,如一時間也覺得臉面掛不住了。忙不迭遞了眼色,芩兒與沛雙會意,一左一右的扶穩了皇后。
如舒了口氣,這才接話說道:“有不醉人人自醉,皇后娘娘心裡苦惱,皆因自己心中困惑所致。但此宴設在乾清宮,爲的是慶功,而並非一吐心事。不若請皇后先回宮去,稍後如必當親往,與娘娘交心暢談。”
“好麼!”皇后連連點頭,醉的已經睜不開眼睛了。“如貴妃果然善解人意,難怪皇上喜歡你。本宮也喜歡至極,那麼,你快些來啊。本宮等着你就是……”
沛雙手上的力道不輕,才使得皇后不至於搖擺或者掙脫:“姑姑不如陪着小姐,讓奴婢與荷歡送皇后娘娘回宮安歇。”
芩兒覺得也好,囑咐道:“精心着點。”
皇后離去,宮嬪們才恢復了歡顏笑語。三三兩兩嘰嘰喳喳的說着什麼話兒,如聽不清楚,也懶得去猜。
憐貴人在這個時候也站起了身子,儘管不至於搖晃身子,卻也看得出她喝了不少。“皇上,臣妾亦不勝酒力,請皇上恩准臣妾離席。”
方纔皇后鬧了那一出,皇帝心裡正微微不暢快。見憐貴人自律而來,不免吁了口氣:“也好。且也已經盡興了,常永貴,撤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