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串風鈴是小時候阿薔做的嗎?做得真別緻。”靈越想起銅片上的字,那字跡稚嫩,顯然出自一個孩子之手。
“你怎麼知道?”風吹起她銀白的長髮,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苦澀,“這是阿薔八歲那年,送給我的。”
“你們小時候一定非常要好……”
“不錯,我和阿薔從小在哀牢山一起長大,比親姐妹還要親。我們曾經發誓,要一輩子在一起……若不是我那年違抗師命,偷偷地救了小福子回來,也許我們這輩子還能守在一起。”
“你是說老前輩?”
“呸,什麼老前輩……”鳳姑娘啐了一口,“別以爲別人尊他什麼福慧大師,在我面前永遠都是小福子。”
“啊,福慧大師!”靈越心中一震,難道瘋瘋癲癲的和尚竟然是路小山的師父?這……未免太巧了。
“我將小福子救回來,雖然東躲西藏,卻是瞞不過阿薔。她很快就發現了小福子,卻爲我保守了秘密。阿薔她從未離開過哀牢山,小福子能言善道,爲了逗她開心,不停說起外面世界裡的趣事,阿薔越聽越有趣,漸漸起了嚮往之心,也因此埋下了禍端。”
“怎麼會惹來禍端?莫非被你們的師父發現了?”
鳳姑娘搖搖頭,蒙上悲傷之色,“阿薔並非普通的女子……她的血異於常人,需要哀牢山的靈泉之水日日滋養,一旦離開,猶如魚兒離開水,是無法長久存活的。”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怪病?”靈越奇道。
“不……這不是病……這是她作爲聖女一脈的使命吧……”鳳姑娘脫口而出,立即懊悔自己說錯了話。
“聖女……”靈越微微一怔,“是什麼聖女?”
“你聽錯了,我沒有說什麼聖女。”鳳姑娘矢口否認,避開靈越的眼睛,“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想留在哀牢山中,一心一意想要離開。”
“可是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離開靈泉之水嗎?”
“不,她當時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可是一切太晚……她那時已經跟着小福子逃走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呢……”鳳姑娘顛三倒四地說着,眉宇間露出奇怪的神色。
阿薔的臉在這一刻穿透了數十年的時光,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她年紀不過十四五歲,嫩綠的衣裙上繡滿大朵的海棠花,鵝黃的腰帶上環佩叮噹,頭上也是掛滿小小的金玲,步搖垂垂,瓔珞寶光。阿薔總是喜歡這樣華美的衣飾,哪怕她行動不便,無法長久站立,哪怕這些衣飾對她來說,太過莊重,反而顯得她略微稚嫩,就像一個急不可待長大成年的孩子。
長大成年……長大成年……
鳳姑娘喃喃地念着這四個字,一時間面色煞白。她急速地轉身抓住靈越的手,“她知道!她知道!可是爲什麼她還這樣做?爲什麼還要離開?”
她雖是女子,一雙手卻是強壯有力,激動之下,更是指力迸發,靈越被她抓得生痛,痛呼出聲:“鳳姑……”
鳳姑娘失魂落魄,又鬆開了靈越的手,“我全都明白了……”
是的,她想了幾十年,怨恨了幾十年,後悔了幾十年,也困惑了幾十年,今日纔是恍然大悟。
阿薔的命運,是早就註定了的。
她就算留在哀牢山,也活不過十八歲。
這是她生爲聖女的使命。
阿薔恐怕早就知道了這個秘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她不顧一切地想要離開,是想逃避自己的命運啊!
她應該爲阿薔感到高興的,至少阿薔終於走出了哀牢山的樊籠,臨死之前看到了心心念唸的世界。
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起來,似是有人在風中聲聲低語:此生不悔!
靈越見鳳姑娘神情百轉,時而悲傷,時而欣慰,似是千萬思緒,她料想當年之事絕非鳳姑娘描述得如此簡單。鳳姑娘言語之中藏了許多隱秘之事,並不願讓她知曉。她心中縱有萬千疑慮,此時也只得壓了下來。
“鳳姑,福慧前輩……恐怕就是因爲阿薔,纔出家的吧?”靈越看向窗外,清晨明晰的陽光照在庭院那棵楓樹上,紅豔如火,鮮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鳳姑娘的目光也落在那棵楓樹上,“昔日哀牢山中也有這樣的一棵楓樹,到了秋天,燦若紅雲。小福子便是在楓樹下第一次見到阿薔,對她一見傾心。他少年時便任性妄爲,隨心所欲。阿薔要他帶她走,他便不管不顧,一定帶阿薔走……偏偏他又聰明得很,師父發現阿薔不見了,立即着人四下尋找,竟絲毫不見兩人的蹤影……他們就像在哀牢山上消失了一般,沒人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裡……”
她語氣之中竟帶着幾分欣賞和讚歎,令靈越十分意外。
靈越轉頭去看鳳姑娘,只見她眉目之間,青春依舊,然而長髮如雪,紅顏未老頭先白,獨居深山思故人。當年,鳳姑娘是否也對少年福慧一見傾心呢?結果心儀的少年卻看上摯友,還一起私奔天涯。她對他的情意,如今還殘留着,可他已看透紅塵,大徹大悟。終究是有緣無分。
她鼻子一酸,又想到路小山月下杳然而去,今生不知是否有緣相見,頓時悲從中來,一雙眼睛水霧迷濛。
“好好的,怎麼你倒哭了起來?”鳳姑娘見她淚盈於睫,微微一怔,反而手忙腳亂起來,想了片刻寬慰道,“這些已是陳年舊事了,如今阿薔或許再世爲人,投生到一個極好的人家,一輩子過得平安喜樂,如此一想,一切都會釋然……”
她心心念唸的,終是阿薔,哪裡知道靈越是爲她的際遇而哭?
靈越也不說破,微笑着回答:“鳳姑說的極是!”
“你這孩子,還是太年輕了……”鳳姑娘撫着她的頭髮,喃喃自語,“年輕真好……”
鳳姑娘唸叨着,忽而面露微笑,對着窗下不停招手,得意地說:“小福子,你瞪眼看看,我是不是好模好樣地將這姑娘治好了?”
福慧正在窗下不遠的藥圃入神地看着花草,聞言含笑走來,他一擡眼,木窗之中露出兩個極美的容顏,一個正當妙齡,雪膚花貌,眸如寒星,烏髮如雲。一個紅顏依舊,長髮如雪,英氣勃勃,宛如初見。
他澄明的心,頓時微微一慟:多少年過去,這似曾相識的一幕爲何永遠不會淡忘?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忽然放聲大笑,縈繞一生的遺憾煙消雲散。
“這老和尚莫非瘋了?”鳳姑娘一着急,拉着靈越乾脆飛身從樓上飄然而下。
“好!好!好!”福慧見靈越果然毒瘡盡消,連連道好,“你這丫頭既然好了,我也無遺憾,就此別過!”
他話音未落,便袖子一甩,身形飄出數丈。
鳳姑娘一跺腳,追了上去,“你要去哪兒?”
“去我該去的地方……”
“哎,你回來——”她話雖喊出,腳步卻停了下來,靈越奇道:“鳳姑,你爲什麼不追了?”
“讓他去吧……當年不曾留住,今日又何必挽留?”
“鳳姑……”
“丫頭,你準備去哪兒?”鳳姑娘深深地看了一眼靈越,似是戀戀不捨,“你我有緣,不如你陪我在此隱居?”
“鳳姑救命之恩,靈越銘記在心。只是我尚有要事,需得去京城……”
“你家在京城?也是,你這樣嬌嫩嫩的女娃兒,必定父母珍愛如寶,姊妹兄弟和氣融洽,他日嫁一個心上人,舉案齊眉,怎會陪我這孤老婆子隱居深山?”鳳姑微笑,眉目之間竟然是從未有過的悲涼。
她這一番話,正是當初錦孃的一番期望,如今生死兩茫茫,靈越聽來如同心如針扎,胸口涌動着千言萬語,她卻是說了一句:“靈越是要去京城尋找母親……”
靈越回到鳳姑娘的房間,正要將自己的衣服和油紙包包起來。鳳姑娘見她來時那件尚是溼噠噠的,不由分說便丟了出去,將自己閒置的衣服包了一包塞給靈越,又從櫃中找出一包銀兩,“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在山中留着也無用,都給你吧。京城開銷大,想來你也用得着。”
“鳳姑……”靈越心中感動,默默收了下來。
“京城人多眼雜,你一個姑娘家可要小心行事。若是再碰到那個陶令春,你可千萬要離她遠一點……”鳳姑娘眸光閃動,欲言又止。
“鳳姑,那個陶令春到底是什麼人呢?”
“她……是花間谷的花使,專門物色爲花間主人物色新的弟子。”
“花間主人?”靈越再次聽到這個稱呼,輕呼出聲。
“怎麼你認識現在的花間主人?”鳳姑娘一雙大眼十分警惕。
“只是聽人說過。”靈越連忙搖頭,有些奇怪鳳姑娘的反應。
“這次你是走了好運,遇到了小福子救了你,若是下次再遇到,不知你是否能有幸逃脫?我若是你,見了花間谷的人躲到遠遠的,千萬別落在那個妖人的手裡……”鳳姑娘皺起眉頭,似乎想了久遠的往事,令她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