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龍飛的耳中,猶如一根小槌輕輕擊打着,他的餘光瞟向少夫人,方纔還春風般和煦的黃衣少女,忽然神情失落。
她叫他騙子……
明明是罵人的話,爲什麼令他有一種莫名的心悸?
他緊閉的雙脣略略鬆開,隨即又緊緊閉上。
因爲走廊的盡頭,正慢慢走過來一個人。
一身落落青衫,冷峻堅毅的臉,濃黑修長的眉,鷹隼一樣明銳的眼,挺如青松的身姿,還有萬年冰山一般令人生寒的氣息。
他的主人慕容白。
短短的走廊,他不過片刻就走到了龍飛的面前。
龍飛略略垂首,挺直腰背,尊敬喚道:“少主!”
少主信賴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卻沒來由地讓他心慌。
“她……逃跑過沒有?”慕容白問。所謂的“她”自然指的是少夫人。
“逃過一次,被屬下當場捉回。”龍飛回答。
門裡靈越哼了一聲。慕容白這才發現,原來“她”就站在門後。
“不自量力。”他的眉頭揚起,流露出諷刺之意。
靈越往前走了一步,明豔的晨光霞影溫柔投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身姿展露無遺。晨風微微吹起她淡黃的襦裙,裙帶一時飛舞起來。
“總有一天我會逃出慕容山莊。”她毫不畏懼地迎着慕容白驚異的目光,恨恨地說。
不知爲什麼,慕容白竟良久沉默,沒有立時冷嘲熱諷,反而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打量着她。
從她用單手胡亂梳起的髮髻,落到修長的頸項,再到身上那一襲淡黃衣衫,尖銳的目光如刺一般,令她不安起來。
“哪兒來的衣服?”他的聲音竟然出乎意料地柔和,她未免納罕,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原先的衣服髒了,就從櫃子裡……找了一件。”她忽然有些心虛,畢竟這不是自己的衣服。
她等着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然而又是良久的沉默。
慕容白低聲問龍飛,“如果她長到這麼大,會不會就像她這樣?”
龍飛的目光微微落在靈越的身上,又飛快移開,“嗯!”
靈越忍不住問,“誰?”
慕容白的臉原本寒意消融的臉,又罩上了一層烏雲,訓斥道:“少打聽跟你無關的事!”
“好吧,那我就打聽一下跟我有關的事……”靈越不理會他突如其來的怒意,這人真是喜怒無常啊。
“什麼事?”他有些不耐,又有些好奇。
“我被你軟禁在這裡,我的丫鬟小吉祥呢?”她擔憂地問。
慕容白冷哼了一聲,居然嘴角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令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裴大小姐!”
“什麼意思? 我可是一直被你關在這裡……”靈越覺得慕容白不可理喻。
“你和情郎白玉龍相會的那天晚上,你的丫鬟就不見了!”
“什麼?”靈越幾乎喊了出來。小吉祥不見了,她如何解開封制自己武功的毒藥呢?
“裝模作樣!”他看着她激動的神情,認定她又是在演戲,輕飄飄地給她四個字的評價。
“裝你個頭啊!”她忍無可忍,索性像市井婦人一樣破口大罵,要是她的武功還在的話,真想將他揍一頓,撕下他那不可一世冰冷的面具。
不知道是否錯覺,她恍惚覺得龍飛的嘴角好像偷偷笑了一下。
她不覺又看了一眼龍飛,他的神情未變,依舊跟他的主子一樣,冷如冰山。
慕容白雙眉倒立,“裴之翠! 你不要太囂張!”
這個女人,總有辦法激怒他,令他失去控制。
“小吉祥去了哪兒? 你堂堂慕容山莊走失了丫鬟,難道就這樣不聞不問嗎?”她無視他的怒意,繼續挑釁。
“哼,也許她跟她的主子一樣,跟某個情郎私奔了呢? 我又何必浪費山莊人力物力無謂找尋? 何不成全了他們,做一對亡命鴛鴦?說不定傳出去乃是一段江湖佳話。”他斜着眼看她,話裡有話。
靈越扶額,慕容白一口一個情郎,看來白玉龍對他的刺激真是不小啊!
傳說中的慕容白殺伐決斷,他如今跟裴之翠玩貓鼠遊戲,會不會將怒火發泄在她的丫鬟小吉祥身上呢?
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雙眸望向慕容白。
“慕容白!”她聲音顫抖着,神情十分凝重,甚至帶着一絲懼怕,“你不會殺了她吧?”
慕容白清冷的眸光掃過她的頭頂,不屑地哼了一聲,當即毫不遲疑地轉身而去。
她怔怔地看着在廊間消失的青色背影,心潮起伏。
她喃喃自語,又似問龍飛,“你家少主這樣哼哼,是什麼意思?”
龍飛恍若未聞。
靈越放棄了從他嘴裡套問消息,轉身進了廳堂。
就在她掀起水晶簾的瞬間,龍飛的聲音低沉而又清晰地傳來,“少主沒有殺你的丫鬟……”
她驚訝地回過頭來,卻只看到門外高瘦的少年側向挺立,在明透的晨光之中,猶如一則鮮明的剪影。
這一日好像過得特別慢,靈越看了幾回桂花,擦了幾回桌子,又來來回回在後院轉了好幾個來回,那桂樹的影子只在原地一動不動。
太陽遲遲不肯落下,天光好像凝滯了。
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一天竟然會如此之長。
她百無聊賴,跑到別的房間轉悠了一回,意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書房,裡面竟有不少消遣的讀物。她拿了一本笑林廣記抖落了上面的灰,坐在桂樹下,慢慢翻看起來。不知不覺間,太陽終於落下了西天,漫天的霞光散盡,皎潔的月亮悄悄在枝頭露了出來。
夜晚終於要來了!
她從沒有懷着這樣興奮和期待的心情等待夜晚的到來。
這樣歡悅的心情,令她吃飯時也帶着盪漾的笑意,三口兩口吃完,便又鑽回了房間。
龍飛覺察到了她的心情,不明白她爲何如此開心。不過看到她眉開眼笑,他的心也不由舒展開來。
靈越沐浴過後,便坐在梳妝檯前,耐心等待着。這一等足足等了幾個時辰,月上中天,明亮的月光透過窗紗而入,一屋清晰可辨。她等得睏倦不已,便半靠在牀上,竟然睡了過去。
夜半時分,她驀然醒來,頓時大驚失色,她的腰上環着一隻手!
牀上有人!
她將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強自壓回,輕輕將那隻手從自己的腰間摳了下來,那隻手乾瘦而粗糙,在月光下顯露出可疑的傷疤,觸目驚心。
靈越緩緩舒了一口氣,該來的終於來了!
她輕輕地牀簾撩得更高,好讓月光映入牀中。
牀中的人睡得安穩,呼吸勻稱。她的臉微微往枕中側着,頭髮凌亂地散落下來,難辨面目。
靈越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髮順到耳後,托起了她的臉。
“啊——她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纔剛出口便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瘋婦的臉,傷疤縱橫交錯,幾乎分不清五官,在清朗的月光下,猶如來自地獄的惡魔,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是她!那夜在桂花樹下送她桂花牛皮糖的鬼麪人!
此刻她安然入睡,就像一個照料孩子疲憊入睡的尋常婦人。
靈越凝視着那張詭異的臉,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輕柔地將婦人的手放好,爲她蓋上絲被。自己在一側偎依着枕頭,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乾瘦的手又輕輕撫摸着她的臉,“寶寶……”
靈越清醒過來,低聲應着,“嗯?”
“吃!”婦人似乎非常高興,又塞給她一個大大的橘子。
靈越剝開了橘子,將白色的桔梗清理乾淨,掰下來最大的一片,塞到她的嘴裡,她輕聲道,“娘,你吃。”
婦人愣了一下,喃喃重複,“娘……”
“嗯,娘,我是你的寶寶,你就是我娘啊!”靈越握住她的雙手。
“寶寶……”婦人忽然嗚嗚哭了起來,“娘……”
“娘,寶寶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婦人又是一呆,歪着腦袋想了很久,“寶寶?”
問來問去,婦人似乎只記得寶寶。靈越未免氣餒。
“睡吧,娘!”她拍拍婦人的手背,婦人卻又從懷裡掏出一個什麼東西,“給寶寶。”
她接過來,摸着形狀,感覺是一朵珠花。拿起來對着月光一照,果然是一朵光華閃耀的珠花,外層五個花瓣似是美玉雕成,中心一層以金絲扭結成同樣的五個細小的花瓣,內外金玉輝映,十分奪目。
她搖搖頭,仍將珠花交還給婦人,“娘,太貴重了,寶寶不要。”
“寶寶……給寶寶……”婦人急了,一個勁將珠花往她手裡塞,她拼命推辭,婦人嗚嗚咽咽又哭起來,“寶寶不乖……寶寶不乖……”
她的眼淚說來就來,滴答滴答滴落在靈越的手上,溫熱而潮溼。
靈越心中一軟,將珠花戴在頭上,“娘,寶寶好看嗎?”
月光照進牀帳,並不分明,哪裡看得出好看還是不好看?那婦人的哭聲卻嘎然而止,破涕爲笑,“寶寶好看……好看!”
靈越看着紗窗,外面濛濛月光,不知此時是幾更。她折騰了半夜,也有些困了,便哄着婦人,“娘,夜深了,睡覺吧!”
婦人很聽話地躺下來,兩隻手又伸過來,想要抱住靈越。
靈越微微嘆了一口氣,心中充滿憐憫,側身躺下,聽憑她抱住自己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