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帶我去哪兒?我死也不回去……”靈越想起那少年的手段,全身起了一層顫慄。若是回去,她一定要殺了他!
“姑娘,路途遙遠,何必吵鬧不休?還是省省力氣吧!”那女子淡淡地說,她和其他三個女子一起坐進馬車,沉默不語。靈越或叫或罵或是掙扎,她置若罔聞。
蓄壓在雲端的那一場雪終於下了起來,飄飄灑灑,如春天的風絮,這本是靈越從前極愛的景緻。
父親曾稱道謝道韞的才情,說雪花六瓣如花,隨風飄舞,紛紛揚揚,無邊無際,正是“柳絮因風起。"
而今,這雪白成球的柳絮飄飛着,落在她的心頭,荒漠而虛無。
馬車冒雪而行,一路顛簸。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打尖住店,那幾名女子始終不曾放鬆警惕,靈越被制住穴道,無從逃脫。
那窗外的景緻卻一天天變換着,漸漸從遼闊起伏的大山,轉爲平緩的丘陵,道路也日日通順,城廓頻現,集市越發繁華,服飾與中原無異。
這一日,靈越從夢中醒來,張眼一瞧,頓時大吃一驚。
淡紫色的簾帳泛着銀色的光澤,帳頂上鵝黃色芙蓉花,嬌豔欲滴,大朵大朵地盛開着,纏繞着,蝴蝶翩飛,栩栩如生。
靈越猛然坐起來,朝自己的身上望去,宛如晴天霹靂。
身上的彝人服飾不知所蹤,她僅着一件中衣中褲窩在錦被之中。往頭上一摸,好在兩支珠釵都在。
她鬆了一口氣,急忙掀開簾帳,一下子怔住了。
這是一間極爲雅緻的閨房。明媚的陽光透過花窗,洋洋灑灑,照着窗前的珍珠梅格外嬌豔。
窗下不遠,乃是閨中女兒都有的梳妝檯,鋥亮的紅木精雕細琢,闊大的菱花銅鏡立在上面,照出一室錦繡。暗紅色的錦盒之中,一套珍珠的頭面,圓潤生輝。
靈越掀開被子,驚訝地走下牀,頓覺寒氣逼人。她掃視四周,畫着春夏秋冬四景的描金屏風後,似掛着一套厚厚的桃花襖裙,她幾步跑過去,趕緊穿上,誰料想濃纖合度,無一處不妥帖,簡直是爲自己定身定做的一般。
房門忽然被推開,一隻細白的手挑起瓔珞穿成的珠簾,隨即一個鵝黃色的身影走了進來。
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巴掌大的小臉凍得蒼白,頭髮卻出奇豐盈,梳了兩個沉甸甸的丫髻,紅色的綢緞纏繞了幾道,顫巍巍的,叫人替她的小腦袋捏了一把汗。
“姑娘,你醒了?”她放下手中的銅盆,靦腆地笑,“奴婢香草伺候姑娘梳洗。”
“這是哪兒?我的衣服呢?”
“姑娘,你的衣服髒了,香草替你換下來,已經洗淨了在院中晾曬。櫃子裡還有幾套換洗的衣服,隨姑娘挑選。”
靈越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如釋重負,又問:“這是哪兒?”
香草的臉上浮出奇怪的神色,“這是玲瓏山莊。”
“玲瓏山莊?”靈越細細咀嚼這四個字,“玲瓏山莊是在哪兒?”
香草避開她的眼睛,“姑娘,香草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下人,什麼都不知道,請姑娘不要問了。主人喜歡奴婢們多嘴,若是知道了,必定責罰香草。”
那少年似迷潭一樣的眼睛又閃現在靈越眼前,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那股令人迷醉的馨香,喚起她心中古怪的念頭。
她既恨又怕,臉上似火般燒了起來。
奇怪的是,那少年卻一直不曾來見她。
靈越暗自奇怪,她想過逃離這玲瓏山莊,剛出房門,就發現四周藏有暗衛,以她的身手,根本無法逃脫。
“該來的,總會來,我等着就是了。”靈越索性放棄了逃亡的念頭,等着那少年現身,到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拼個你死我活。
她懷着這樣的心情,捱過了一日又一日。每日裡,香草端來飯菜,漿洗衣物,替她梳髮潤膚,將她照料得無微不至。如此過了月餘,她的容色一天天豐盈起來,皮膚更見細膩,明眸皓齒,出落得如同清水中的芙蕖,麗色逼人。
這一日,夜幕初垂,房中的紗燈剛剛罩上,炭火正濃,靈越的房中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一身玄黑之色,宛如一朵烏雲輕飄飄而來,似曾相識的明眸,兀自打量着靈越,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
“姑娘……”她半晌開口,客客氣氣的,就像靈越是她的上賓,“主人到了,請你前去相見。”
靈越聞言,緩緩從暖椅中站起,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袖中的匕首。
這一天終於來了。
她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一身淡紅裙襖,領邊和袖子上都鑲着細軟的風毛,越發襯托得皮膚細嫩,眼睛水亮,隱忍着一絲悲絕。那是路小山不曾見過的自己。
她默默地跟着女子走出繡簾,穿過迤邐的長廊,一盞又一盞的燈籠在夜風之中晃晃悠悠,照着兩個人的身影明明暗暗。
今夜無月,天空之中只有數點寒星,飄渺而高遠。
女子終於在一扇硃色的格門前停了下來,門前的兩個守衛朝她躬身行禮,她不過略略點頭,替靈越拉開了門。
門內燭火搖曳,隱約的香氣飄蕩而出,是清冽的蘇合香,幽遠,卻不甜膩。
她提起繡着海棠花的裙裾,緩緩邁入房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
一個清麗的身影背向而立,長髮如瀑,流瀉在暗紅色的錦衣之上,既清逸,又美豔。
聽到靈越的腳步,那身影微微顫動,卻不回頭。
靈越的恨意如沉睡在泥土中的草籽,一聲春雷,便悄然萌芽,滋長,終於蓬勃而起,蔓延成荒原。
“你不是要見我嗎?爲何見到了卻不說話?”她冷冷地說,手中的匕首閃着雪亮的光,猛然刺向那道身影。
她這一擊,用盡了全力,身法已是平生所快,誰料那身影飄渺如煙,倏然不知蹤影。下一刻,她手中的匕首卻再也握不住,斜斜飛了出去,一樽美人瓷瓶頓時四分五裂,碎片亂飛。
“你果然是我要找的人”。一個聲音悠悠響起,那道清麗的身影瞬間落在靈越的身前。
靈越大驚失色,“這麼,怎麼不是花……”
“你以爲是誰?”那人輕笑一聲,黑紗蒙面,僅僅露出一雙流轉的美目,辨不出年齡和麪目,靈越卻放下心來,她已能斷定面前的女子並非是那雄雌莫辨令她膽戰心驚的少年。
“你……到底是誰?找我做什麼?”
女子目光閃爍着淡然的笑意,靜靜看着靈越,忽然感慨,“真像……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靈越心想,莫不是又要說我像阿薔?這蒙面女子想必跟綠綺一樣,是那少年的手下,說不定是風花雪月四使中的雪使或者月使。總之又是落入花間谷的手裡。
她心中煩悶,皺起眉頭,冷冷道,“姑娘請我來,有話便說罷,這樣雲山霧罩,叫人摸不着頭腦。”
那女子笑意更濃,“不但模樣像,這性子倒也是像足了……”
“姑娘左一句像,右一句像,不知我到底像何人呢?”靈越不耐地打斷了她的話。
昏黃的燭光下輕輕搖曳,將女子的雙眼染上一層暖色,多了一分慈母般的溫切,“傻孩子,你自然是長得你娘……”
“我娘……我娘?”驚濤駭**囂着奔涌着捲過靈越的心頭,她剎那間忘記了思考,怔怔地望着女子,“你認識我娘?”
“嗯,我不但認識你娘,還與她情同姐妹。論理,你當叫我一聲姑姑。”
“姑姑……這……這是真的嗎?我娘叫什麼?她現在是否還活着,她在哪裡……”靈越抓住了女子的手,積壓多年的疑問拋灑而出。
“你娘……還活着,她名叫宋天歌。”
“宋天歌……”靈越想起錦娘留下的那本古詩十九首,上面稚嫩的筆跡寫着兩個字:“天歌”。看來,那地圖時娘藏起來的,那到底是什麼地圖?
“她在哪裡?你帶我去見她……”
女子沉默半晌,搖了搖頭,“我沒有辦法帶你去見她……”
“爲什麼?”靈越激動地問。
“天歌在幾年前失蹤了……我一直打探她的下落,卻毫無音訊。”
靈越的眼中光華閃爍,“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那女子握住靈越的手,深深地凝視着她,掌心既滑膩又溫暖,“好孩子,我的人在哀牢山,發現了你的蹤影,你跟你娘實在是太像了,她們想着你必定與天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於是將你帶回京城來見我……這一路上,她們沒有難爲你吧?”
靈越搖搖頭,那幾個女子的確對她客客氣氣。
“青鸞說,在哀牢山花妖的人到處在找你。你怎麼會得罪花妖?”
“花妖?”靈越一怔,難道那少年名叫花妖不成?
女子眼中泛起一絲奇怪的笑意,“花妖是花間谷的人,他無父無母,可男可女,擅長易容之術,詭譎多變,江湖上人送外號‘花妖’,他倒不以爲然,說起來,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歲,真正面目又是如何。”
“我見到他時,他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難道是他易容而成?”靈越皺起了眉頭。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也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女子淡淡地一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二十多年前。”
靈越頓時張口結舌,“那他豈非已經有四十多歲?”
“花妖到底有多大,恐怕只有花妖自己才知道答案了。你莫要落到他手裡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