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婚期就要鄰近了,她每天像只歡快的小鳥,忙着給自己準備嫁衣。
“玉煙,你覺得這件霞帔如何?”
“玉煙,紅蓋頭上繡鴛鴦好還是龍鳳好??”
“玉煙……”
玉煙,玉煙……
那一聲聲,彷彿針般刺在我的心上,刺得鮮血淋漓。可是我還要笑着溫柔迴應:“姐姐,這件霞帔如同霞光雲霧,太美了……”
“自然是鴛鴦好,恩愛到白頭……”
我越來越絕望,漆黑的夜裡,我不能安睡。向着茫茫夜色,暗暗祈求上天,不要讓姐姐嫁給飛揚,請讓我,讓我嫁給飛揚吧。
不知道是天上的神仙聽到了我的請求,還是暗獄裡的魔鬼聽到了我的詛咒,婚禮前幾天,姐姐忽然得了一種神秘的怪病,一病不起。
婚期不得不無限期地推遲。父親和飛揚心急如焚,重金遍請天下名醫,可是個個都束手無策。明豔動人的姐姐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越來越虛弱,終於有一天父親新請來的武林第一神醫也搖着頭,一籌莫展, “小姐大限將至,恐無力迴天,多則十日,少則七日……還是準備後事吧。”
飛揚聽到這句話,頓時面如死灰。他抱着姐姐說不出話來,眼淚一滴一滴地,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落在姐姐明豔不再的臉上,也落在了我的心裡。姐姐得了病以來,他衣不解帶地照料,喂她吃飯,哄她喝湯藥,即便是如廁這等污穢之事,他也隨立在側。我明白了,在他心裡,就算沒有拜堂成親,姐姐已然是他的妻子。
飛揚早已憔悴不堪。他是那麼溫柔地握着姐姐的手,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道:“月明,一定還有辦法的,你不要怕。就算救不了你,黃泉路上,有我同行,你不會孤單的。”
不不不,這一定是上天開的玩笑,如果姐姐死了,飛揚也不會獨活。
我不能失去飛揚!
不能!
我一定要想辦法救姐姐!
我忽然想起來,在父親的藏書閣裡,我曾無意中翻到一本古怪的書,那上面記錄了一個古方,據說可以起死回生。
我發了瘋一般去了藥廬。
藥廬的周爺爺一直都很疼愛姐姐,他老人家經常嘆道:“大小姐天人之姿,聰慧無雙,必定福澤深厚,是玄機山莊來日的希望。”怎料姐姐一病不起,行將就木,他憂慮之下,已然白頭。
他凝視着我拿去的古方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如今只有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古方上的藥材很快就備齊了,唯缺人血爲引。周爺爺拿起一把銀刀,正要割破手腕,我按住了他。
“二小姐,你?”他訝然看着我。
我從他手中取過銀刀,挽起衣袖,露出我細白的手腕。那刀鋒利異常,刀刃之上閃着雪亮的光,映出我的臉。
那蒼白而扭曲的面容,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陌生無比,心生懼怕。
“二小姐,你又何必,讓我來就是……”
“不,這是我欠姐姐的!”我毫不猶豫舉起銀刀,在胳膊上用力一劃,鮮血頓時流淌了出來,慢慢滴了一小杯,散發着淡淡的血腥之氣。
這是我的血,與姐姐流淌着的相同的血。
姐姐,請原諒我吧,原諒我的自私……
請你好好地活着……
幸福地。
活着。
明月樓上,姐姐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已然熟睡了。
我立在繡着飛鳥蝴蝶的帳前,靜靜地凝視着她。
她瘦了很多,昔日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如今只剩下一副纖弱的骨架,絲滑柔順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失去了昔日連綿起伏的柔美曲線,恍若無物。
她的呼吸微弱,細微不可聞。有那麼一個時刻,我幾乎懷疑她已經死去。
父親和飛揚都不在房內。
姐姐貼身的小丫鬟告訴我,父親有要事去了書房,飛揚聽說江神醫的師父或許還有辦法,已經快馬加鞭去了揚州。
我讓她們全部退下。
窗前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流淌在姐姐的臉上。
我緩緩躺在姐姐的身邊,緊緊地依偎着她,閉上了眼睛,就像從前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卻發現姐姐已經醒來,一雙黯淡失色的雙眸正在凝視着我。
她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將落未落。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她額上散落的頭髮。
她蠕動着嘴脣,咿咿呀呀了半天,卻因太虛弱說不出話來,眼角一滴晶瑩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
“我也不想你死。”我溫柔替她拭去眼角的那抹濡溼,將她骨瘦如柴的手貼在我的臉上,“還記得我們的誓言嗎?我們這輩子都要相親相愛。”
她極瘦的臉上,好像浮起一絲笑意。
“我在父親的藏書樓裡,找到了一個稀奇古怪的配方,聽說可以令人起死回生。”我緩緩道,“你相信我嗎?姐姐,我想要你活着……”
她灰暗的眼睛裡漸漸燃起光彩,極其閃亮的一點,猶如天上的北極星。
那……是希望之光嗎?
我起身將她慢慢扶起,讓她舒適地靠在牀背上。她定定地看着案頭。
周爺爺嚴格按照古方熬製出來的那碗藥就在案頭,嫋嫋的白霧輕輕迴旋,散發着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異香。
“你要喝嗎?”我問姐姐。
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微微點了點頭。
我將藥碗端到她的嘴邊,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口一口餵了下去。不多時,一碗濃黑的藥她喝得乾乾淨淨。
我用絲帕輕輕爲她拭去嘴角的藥汁,將她重新放到枕上,替她蓋好絲被。
我坐在她的身邊,凝望着她,“姐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會陪着你。”
姐姐溫柔地看着我,用一種充滿希冀的眼神,那眼神如訴如泣,充滿了留戀,漸漸瀰漫了淚水。那時的我根本不會想到,從此之後,她那泛着淚光的雙眸對我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我們姐妹的命運從此出現不可彌補的裂痕。
姐姐喝了藥,便沉沉睡去。我在簾幕相隔的小榻上相伴。半夜時分,我在睡夢中忽然被什麼聲響驚醒。我披衣起身,走出簾外。
夏夜的窗戶都盡數敞開着,風中傳來詭異的氣息。我情不自禁地走近綺窗,天空是一派廣漠的深藍,浩渺而高遠,一輪金黃的滿月掛在中天,如同瑩白皎潔的玉盤,是那麼大,那麼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將之摘下。明晃晃的月光透窗而入,將樓明月樓照得如同白晝。
我回頭看看姐姐的牀上,頓時大驚失色——一直臥病在牀姐姐居然不見了!
她那麼虛弱,能去哪兒呢?我驚慌失措,正要呼喊,忽然樓下傳來一聲聲淒厲的慘叫。我心中一凜,環顧左右,抄起一根支窗的木叉忙飛奔下樓。
那陣慘叫聲似乎是從丫鬟們住的廂房傳來的,我抱着木叉膽戰心驚地剛要進去,一個高大像狗一樣的黑影猛然向我撲來,將我撂倒在地,又閃電般跑出了院子。
廂房裡的燈燭早已熄滅,或許有那麼明亮的月光,根本不需要蠟燭就能清晰地看到整個房間的情形。丫鬟們橫七豎八躺着在牀上,地上,喉嚨都被撕開,血已然流淌了一地。空中瀰漫的血腥味令我嘔吐不已。
我看了幾眼,便捂住了眼睛和耳朵。驚懼像一隻巨大的手捏住了我的喉嚨,我甚至發不出驚叫,身體難以控制般抖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抱住我:“玉煙,玉煙,別怕,沒事了!”
原來是父親帶着山莊的護衛們趕到。他將我帶到母親生前居住的庭院,待我平靜下來,告訴我:“山莊裡不知道哪裡進了狼,跑到明月樓,把丫鬟們都咬死了。我已經下令徹查山莊,務必捕殺此狼。”
我忽然想起來,連聲問道:“姐姐不見了! 你看到姐姐沒有? 姐姐……姐姐是不是……”
父親一片憂慮,“方纔廂房我已經查看了,沒有看到你姐姐的屍體,樓上也沒有。按說你姐姐如此虛弱,能到哪裡去?”
我的心裡有一個可怕的猜想,這個猜想幾乎令我窒息。
“父親,姐姐她……”我正要告訴父親,管家匆匆進來,打斷了我的話:“啓稟莊主,我們用鐵籠困住了那頭巨狼,只是……”他的神色十分怪異。
“什麼事?”父親察覺到了他的神色,急忙問道。
“莊主前去看看就明白了。”管家的臉上顯出恐怖之色。
爲了抓捕這頭兇殘的狼,山莊數百名護衛都出動了。他們舉着火把搜尋各庭各院之後,終於發現狼蹤。便在假山之間設下了精巧的機關埋伏,最終用一個巨大的鐵籠困住了它。
我和父親到了鐵籠面前。
這頭狼身形異常高大,在籠子裡不停地咆哮,嘶吼,用兩個前肢不停地撞擊着欄杆。月光之下,它的獠牙閃閃發光,站在籠子裡,雙足站立,竟然有幾分像人。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明明是炎炎盛夏,卻如同沉入冰河,寒入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