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轉變,花非花操了主動,江留醉大喜,疾雨綿針到底使不上。這兩人鬥法使的不是毒藥針法,就是暗器機關,委實令他插不了手。
斷魂避到遠處,一聲長笑:“紅顏、歸燕、丹雪,都被你破了……師父說你能剋制我們,看來並非虛言。”
花非花一愣,聽出他並無敵意,袖中登即飛出九尺輕羅,打中洞頂一處凹起。巖壁裂開一條狹縫,綿長蜿蜒有數丈之長,猶如張大了嘴巴,忽地把洞中諸多藥味抽了一乾二淨。江留醉看得呆了,聽斷魂凝望那機關長嘆道:“這是師父的手筆罷!”
花非花點頭,平心靜氣地道:“你只是來探我虛實?”斷魂一笑:“同在一門下多年,切磋技藝理所應當。”花非花鬆了口氣,道:“你非爲失魂的事而來。”斷魂道:“我早知他會脫困而出,諸事皆宜,愁他做甚?”
花非花想到他必推算洞悉前事,胭脂的野心瞞不過他耳目。可他雖然心知肚明,依舊不忍違逆這妹子的意願,到歸魂宮走這遭除了想見她這個師妹,更大的情由怕是欲尋妥善解決之道。她有了計較,不想再與斷魂爲難,點頭道:“你進退兩難,我不該逼你。”
斷魂聽了這話,似笑非笑卻是不答。花非花也自躊躇,胭脂若仍肆意妄爲,她是否要瞧在斷魂的情分上不理會?又想失魂既然無事,諸事由他操心也罷。
江留醉想到阿離,道:“他在我家中不知呆得可好?”斷魂知他在說失魂,坦然一笑道:“你家?恐怕他早離開。”江留醉急道:“他去了何處?”
“換作你會去何處?”
江留醉驚道:“京城?”苦笑着對花非花道,“這下輪到遜之頭疼了。”
初七立春,龍佑帝服大裘冕,乘玉輅,至崇武門外東二里祀青帝,以帝太昊氏配,勾芒氏、歲星、三辰、七宿從祀。祭祀後歸來,龍佑帝入金屏宮禮宴羣臣。
這天甚是晴好,隨行的顧亭運不由對酈遜之笑說道:“《佔年書》說,人日晴,所生之物蕃育;若逢陰雨,則有災。看來今歲得享五穀豐登,大喜啊。”
酈遜之道:“但願如此。”他心不在此,正頭疼找尋謝盈紫一事。燕陸離一案已君臣達成一致,既以疑案論,辦足官樣文章,日內就可了結。可謝盈紫的出走使龍佑帝憂心忡忡,爲人臣子的他不得不想盡法子要尋回佳人,卻不知人海茫茫從何找起。
宴席上酈遜之心不在焉,尋隙去見酈屏,坦然把難題擺出。酈屏從容微笑,告訴他旁事或許難辦,在京城找人易如反掌。酈遜之大惑不解,聽酈屏詳細解說一番,方知箇中巧妙。
此次與酈屏同批歸來的酈家軍將士有三營共計一千五百人,均是特別領了恩旨,批准回鄉探親。說是恩旨,其實是爲防止兵驕將專而進行的換防,這些將士約有一年不必再赴邊疆。這千五百人分居京師各處,每日到屯駐在京畿的禁軍帳中點卯,由都監統一管理,農閒時習武訓練,農忙時解甲歸田,恰好成了酈家在京中的耳目。
往日酈遜之託付酈屏的事總能迅速辦妥,原來是這麼個緣故,思及先前酈屏提及的千餘傭伍軍士,酈遜之知道必定也在酈家將士的監視下,略略安心。但他又生出別的擔心,以龍佑帝的縝密心思,豈會想不到這原本內外相制的法兒,便宜了酈家人左右逢源?不過是如今依仗他酈家,隱忍不發罷了。
令酈遜之犯愁的事遂多了這一樁。事有緩急,他雖未想出什麼安置的好法子,卻因有這批眼線的存在,僅花了四個時辰就得知了謝盈紫的下落。
那些將士拿了謝盈紫的畫像按圖索驥,返回消息時一致交口稱讚此女美若天仙。據說是宿在一家客棧晝夜不出,因送飯小廝和店老闆沒口子地誇讚,豔名已傳了出去。周邊專湊熱鬧的紈絝子弟來閒逛的多了,客棧生意平白好了三兩倍,依舊無人見到她的面目。
酈遜之心知天宮在尋謝盈紫,不知被什麼心思牽引,生出親自造訪的念頭。他自然不打正門進,趁了客棧裡衆人午後睏乏皆在歇息,悄然來到謝盈紫門外。門房緊閉,酈遜之用了巧勁,推手卸去插銷。
進門,無人。酈遜之心有感應,回首望去仍是無人,明知她就在旁,迅捷地幾次轉身,不料依舊看不到謝盈紫一絲痕跡。他好勝心起,腳步微移,身形陡轉,速度越來越快,簡直如陀螺飛旋,才瞥見她一星半點霓裳,仿若雲遮霧擋的山間蜿蜒伸出的斗拱飛檐。
酈遜之長嘆一聲,駐足拱手道:“遜之甘拜下風,請謝姑娘現身一見。”
他這廂認了輸,謝盈紫不忍他受窘,輕移蓮步走出,酈遜之乍見之下已然呆住。謝盈紫曼妙地行了一禮,道:“盈紫一介草民,何勞大人屈尊來訪?”
酈遜之定睛相看。這般出塵容貌,冰清玉潔姿態,唯有這不沾俗世的女子方有。他這時明瞭爲何龍佑帝會對她如此傾心,竟想以後位相許,他心底亦隱隱生出了感嘆——塵世間再高的地位也會褻瀆她的仙氣,離開宮廷應是她正確的去處。
只是他,一顆心太過留戀紅塵俗氣,縱然明白她該高飛遠走,卻依然要做一個不識時務的說客,勸她留下。
謝盈紫心不在此,說完話便飄然走過他身際,依了牀邊坐下。她靜謐的神態讓酈遜之的心也漸漸安靜,暗歎一聲無奈,說道:“姑娘不辭而別,可知宮裡上下一片混亂?”
“盈紫原非什麼大人物,大人說笑了。”她輕撫牀上一席衾被,棉布溫柔的質地使她泛起悵惘的微笑,平常人的日子,於她竟成了奢望。
酈遜之彷彿明白她的心思,不忍打斷,由她兀自出神,在一旁癡癡凝望。過了好一會兒,酈遜之緩過神,道:“我送你回家。”
“我沒有家。”
酈遜之道:“天宮不算你家?”
她擡眼看他:“來處非我來處。”
“你既不想回去,又有何打算?”
“人如浮塵,來去匆匆,去到哪裡都是一樣。”她伸出手去,輕輕接住了什麼。
酈遜之直截了當道:“你在躲避皇上?”
謝盈紫搖頭,眼裡有一抹愁思,彷彿明月上的一斑陰霾,道:“我不避誰,塵世避無可避。”
酈遜之心下嘆息:“你可知你不回宮,京城將天翻地覆?”
“盈紫不沾世事,大人言過其實。”
酈遜之神情鄭重,肅然道:“謝姑娘,皇上爲了姑娘和太后鬧翻,將太后困在慈恩宮,從此不許太后早朝。之後的大婚,也不知皇上會如何,政事動盪,姑娘真的只想袖手旁觀?”
“他當真如此……”她沉吟。
酈遜之在這當兒仔細端詳她微蹙的黛眉,責備話兒均不忍出口。他暗恨自己,她本不屬於皇宮那種俗處,他卻偏偏要爲了皇帝和社稷要綁她回去。
酈遜之憑直覺感到,龍佑帝骨子裡隱忍多年的暴戾,將會因她的離開而爆發。皇帝每個陰霾的眼神,都讓酈遜之看到了深埋他心底的怒火,因此,無論用何手段都不得不把謝盈紫請回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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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謝姑娘恕遜之無禮,斗膽再次請姑娘回宮。”
謝盈紫靜靜地道:“我不想走。”
酈遜之無奈。話已盡,唯剩動手一途,強行帶她離開。他尚不知如何動手,謝盈紫看破他的心機,笑道:“我既是天宮子弟,你便依江湖規矩罷了。”
這一笑令酈遜之失神。他拱手行了一禮,隨即揉身襲上。身子方動,眼前已無謝盈紫蹤影,訝然抽身四顧,隱隱覺得深陷一個虛無場中,飄飄然無處着力。
進,退,似被雲朵託扶,被藤柳相攙,軟綿綿不落力。酈遜之急忙運氣,內力一縷縷奔瀉而出,彷彿成了吐絲的蛹要到死方盡。他心底駭然,頓時想起師父說過這門“日月縹緲”功法的厲害,可令方圓數丈控制在其掌力範圍內,更可旋轉回吸對手內力。
他當即沉氣內收,頓時止住外泄之勢,而覬覦在他周遭的迴旋內力,始終虎視眈眈。謝盈紫內力之強着實令酈遜之詫異,這亦激起他好勝的心。他師門的華陽功本就遇強則強,逢變則變,善於覷隙而進,如神蟄炁海藏於九淵之下,一旦被激發,則如赤蛇透關動於九天之上。
對應日月縹緲連綿不斷的內力一波波纏綿起伏,酈遜之雙掌拂動似雲臥天行,將洶涌而至的內力於掌中氣場疾轉,漸漸消之解之,化爲己用。
謝盈紫內息登時一變,酈遜之突感刺骨冰寒,竟是不知覺沾了她的陰寒之炁,沁入骨髓。那陰炁順他氣脈遊走一圈,酈遜之禁不住凍得哆嗦。謝盈紫嫣然一笑,內力盡撤。酈遜之趁隙將勁氣逼來,撲天蓋地壓得她喘息不得。
謝盈紫方悟上當,以他的純陽內功而言並不懼她,故意吸了她的內力去。她也不生氣,又運起內力,把他頂了回去。
相持不下。酈遜之未想到謝盈紫的武功竟精湛如斯,隱隱有超越謝紅劍之勢。忽地心中一動,她若真能留在龍佑帝身邊,皇帝又何懼殺手的刺殺。
他心念一動,隨即散功,疾退數步,把謝盈紫的內力一一化去。謝盈紫不解望他,見酈遜之忽然雙膝跪地,一臉執著。
“你爲什麼……”謝盈紫說了一半,眉頭緊蹙。
酈遜之知她心頭所想,苦笑道:“皇上對姑娘一片癡心,求姑娘成全。”
謝盈紫神情恍惚地念了一句:“若有所求,別生憎愛,則不能入清淨覺海。”酈遜之茫然失落,見她浮起清凜的微笑,淡然說道,“今夜我便回宮,請酈大人先行。”酈遜之牢牢盯緊她片刻,站起身告辭而去。
他眼前始終縈繞謝盈紫的影子,彷彿哀怨。那一跪,是不是斷送了一個清淨女子,他不知道,心頭悶得發慌,十步一徘徊地回到了康和王府。
想到謝盈紫回宮的樣子,酈遜之的心口竟然很痛,很痛。他不知道,這天下還需要再犧牲什麼,一種無力感纏滿他疲倦的身軀,連大門也差點邁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