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眉骨,這溫情,謝紅劍嘴角淺笑,若她是初識他的女子,可能會沉淪。男人的話總像醇酒,不知不覺令你醉了,即使並不愛這一口,也沒了再反抗的力氣。可是他不過是隨便說說,天花亂墜,山盟海誓,瞬間就變作涼薄。
“皇上自以爲羽翼豐滿,再不需要天宮,且不去說他。師兄,你不想讓我跟在你身邊保護你麼?我的劍,足夠鋒利。”她緩緩抽開了手。
此刻的他,處處是破綻,到底從哪裡下手更好?她微微有些發愁。又或者這樣拖下去,就會有她想要的結局。
燕陸離低低嘆了一口氣,謝紅劍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似的,彈開了依偎着的身體。從他那句嘆息中,她聽出了別樣的惋惜,但她面容澄靜如水,彷彿離開,只是爲了更好地仰望。
兩人在燈火中對視。謝紅劍從燕陸離的眼神中看出痛心的意味,是哪裡出了錯?她側過頭想,神情依然魅惑,眉目如柳彎彎笑着。
“你還想騙我多久?”燕陸離一字字地問。
“師兄你爲何……”
“紅劍,你大概不知道,我記得燕家軍每個人的名字。”他說得痛心。
謝紅劍心下一涼,眼神卻迷離地朝他微笑,故作迷惑。
“這顆人頭屬於我燕家軍的好男兒。”燕陸離悲痛難忍地指了那個布袋,雙目射出無情的精光,“他長得像路驚眸,以前在軍中老被人取笑,喊他將軍,可憐的孩子常會傻乎乎地笑。上回的戰役,他所在的那一營,都被酈家軍給端了吧?”
他忽地伸手,死死勒緊謝紅劍的雙腕,喝道:“你告訴我,你割下人頭之前,他有沒有死?”
謝紅劍幽幽地呼出一口氣,淡笑道:“師兄,你編了一個好故事,無非是不想收容我。”
燕陸離冷笑:“天宮主,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無邪無知的師妹,我佩服你的大膽,竟敢一人闖我大營,想取我性命。”
同門,情分薄如蟬翼,不要也罷。
燕陸離只覺淒涼可笑,他想讓謝紅劍償還,卻狠不下殺她的心。他做不到完全捨棄過往,略一猶豫間,聽見謝紅劍微笑道:“我不是一個人,燕夜辰太多嘴,我已經命人去殺他。至於師兄,必須由我親手了結。”
燕陸離一怒:“紅劍,你竟然……”
謝紅劍國色天香的面容忽然一冷,他的脊樑嗖嗖掠過一道寒氣,聽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燕陸離,你會後悔,當初沒有留下我。”
言畢,她的手成了一塊寒冰,燕陸離像握住了毒蒺藜,不得不立即鬆開。電光石火般的瞬間,他的胸口突然輕輕一癢,就像她用尖銳的指甲撓了一下似的,旋即,巨大刺痛鑽心而入,彷彿把身體割成兩半。
燕陸離低頭看自己的身體,傷口很小,但痛徹心扉,針眼大的傷口源源不斷吸走他的氣力。這是毒氣在迅速彌散,她心狠如斯,下手就求他必死。
他猛吸一口氣,封住筋脈中的氣血運行,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瞬,卻足夠他與謝紅劍同歸於盡。
一記剛猛的移山填海掌,把他最後的氣力爆發出來,借用了周遭天地之氣,混合在一起,有燕陸離鼎盛時期的七成功力。可惜他遇上的是謝紅劍,一直以來武功心法都不輸於他,這垂死一擊,根本無法撼動她分毫。
謝紅劍硬接他一掌,氣血翻涌,但脣齒留笑,十指纖纖閃過一道光芒。
“師兄,我不僅練成了日月縹緲,也練成了心源天地。你,再不是我的對手。”謝紅劍說完,盪開三尺,冷冷地看他血如箭花,從身體裡標出。
燕陸離怔怔地看着面前嫵媚多姿的這個女人,她眼裡沒有同情。他不願相信,也不想相信,師妹終於練成了師門最強的功法,遠遠地把他拋在身後。她的功力已臻於化境,而他絲毫不知。
當年凡事愛逞強的師妹終於有了自己的一盤打算。她說得對,他沒想到他看輕了的情愛,會讓他丟了性命。
飛竹。燕陸離心頭閃過女兒的名字,沒來得及念出口,兩眼瞪直了,撲通一聲倒下。他胸口的衣襟浸滿了黑色的血,那是謝紅劍以十成內力貫通射出的一根毒刺,見血封喉。
她用了毒藥,只因她不想事到臨頭時後悔,她下定了決心。
這是一場永別。與過去完全地告別,如此,纔可以全新地開始。
可是,她沒想到如此輕易就得手成功,一切發生得太快,太不真實。謝紅劍木木地站着,目睹燕陸離一點點沒了氣息,和布袋裡那顆人頭一樣,成了冰涼的擺設。偌大的帳篷中,唯有燈火詭異地跳動,在他臉上不斷書寫着虛幻的符號,彷彿想喚醒他的生命。
她突然笑起來,笑裡混合了星閃的淚。是你對不起我,師兄,是你對不起皇上,對不起天下,不是我無情。她在心裡自我辯解着,既暢快又惶恐,既慶幸又後怕,兀自笑笑停停,像得不到親人眷顧的瘋子,無法遏止壓抑多年的情緒。
最後她乏了,頹然坐倒在燕陸離的屍身旁,彷彿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這麼一直坐着。
燈火不知何時熄了,她就坐在一片漆黑裡,回想往事。那些過去在黑暗中鮮活起來,曾經,她是多麼仰慕師兄,爲他笑而笑,爲他憂傷而憂傷。她幻想過成爲王妃,但她的身份不夠尊貴。她幻想過卑微地陪伴在他身旁,但他連這個尊榮也沒有給她。
直至他把她送去皇宮,成爲少年皇帝的師父,她才驀地發現,原來他沒有在乎過她。
他當她是一個有用的棋子。而她,也終於看清了情愛的虛幻。從此之後,帝王寶座上耀眼的光輝忽地深深吸引她的視線,她要改變她的身份,要牢牢把握這帝國最高的權勢。
她妹子成了她最大的期盼。效忠於皇帝,也是她唯一能選擇的道路。謝紅劍知道,只要皇帝仍在位一天,她就要高高在上,得到她應有的尊崇。
門簾一掀,有個副將見主帥帳中黑了,悶頭闖了進來。謝紅劍玉手一招,那人撲通倒地,異動驚起了外面的守軍。謝紅劍飄然掠出,飛鴻般的身影如入無人之境,迎面趕來的將士訝然急攻,被她輕舞玉袖,尚在半丈外就被激盪的真氣擊得飛了出去。
有人在燕陸離帳中高喝:“大帥死了!”哀痛的嚎叫聲瞬時傳遍軍營,悲憤的軍士在錯愕中逐漸變得瘋狂,不論手中有沒有兵器,忿然衝上前與謝紅劍撕鬥。
她很快被人團團圍住,局面眼看不可控制。
謝紅劍夷然不懼,施展日月縹緲功法,方圓丈餘成了她的護身圈,獨特的氣場令每個挨近的軍士無不仰面跌出。她腳下不停,玉手毫不留情或扣或勒,將膽敢勉力殺至眼前的人,以撕裂心脾的內力狠狠給予致命的一擊。
包圍的人羣頓時七零八落,被她拉開一道缺口,從容衝出營地。
營地中的幾個帳篷,忽然亮起了火光。謝紅劍心神大定,知道來了接應,便撮口一吹,遠處奔來一匹駿馬。謝紅劍飄然上馬,左右開弓打出幾掌,逼退前來阻攔的軍士,高飛而去。
燕家軍士慌不迭集結騎兵駕馬追趕,追出兩三裡地外,忽地一陣亂箭劈頭打來。衆軍士此時軍心已亂,被利箭一衝,無心戀戰,混亂地原地踩踏一陣後,有人往營地方向奔去,沒了主張的軍士只能無奈地尾隨。
天宮諸女從藏身處現身,一個個勁裝長弓,颯颯紅裝下殺氣凜然,一齊來迎謝紅劍。
謝紅劍勒馬看着她們,這是她一手培養的人,爲她驅使效命,對她永是忠誠信任。這就夠了。她按下心事,鏗鏘有力地說道:“燕陸離已死,等梅兒她們回來,我們速回京城覆命。”
玉嫦娥注目前方,笑道:“你看,她們這不來了!”穆幽吟與梅靜煙一身黑衣,飄忽而至。梅靜煙迎面笑道:“燕夜辰死啦!”
謝紅劍聽到兩人刺殺燕夜辰得手,籲出一口氣:“這個人……殺了怪可惜的,罷了,誰讓他自己找死!”梅靜煙奇怪地看她,謝紅劍淡淡一笑,“燕家軍再無可慮,我們回京!”
穆幽吟道:“單憑酈遜之,收拾得了殘局麼?”言下之意,問謝紅劍是否要在旁協助。她再仔細一看,謝紅劍竟是一臉土灰,心灰意冷之極的模樣,旋即自問自答,“有顧亭運在,總有人收拾得了爛攤子,我們回去保護皇上要緊。”
謝紅劍緩緩點頭,輕打繮繩,朝了京城的方向,一人遙遙先行。
穆幽吟等女並肩跟隨在後。梅靜煙皺眉想了半晌,偷偷問穆幽吟道:“難道天宮主對燕陸離……餘情未了?”穆幽吟肅然說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被迫殺了你,也是這般無奈。”梅靜煙嚇了一跳,埋怨道:“盡說不吉利的話!唉,要真有這一天,我就遠遠躲開去,總不能和你自相殘殺。”心下有些許明白。
一行人迤邐北上,在黑夜中越行越遠。
沒過多久,酈遜之在營地接到軍報,前方燕家軍主帳忽然譁變。他立即派人快馬前去打聽詳情,不多時軍報再次傳來,稱燕陸離和燕夜辰皆已授首,不覺茫然。他只呆了一呆,顧亭運道:“世子應該出兵了。”
酈遜之便升帳點兵,命風鉉領兩千騎兵衝擊燕家軍營地,又命風鈺領一千人在營地外大喊“燕夜辰投降了”、“燕陸離死了”、“朝廷大軍來了”,又五百人在營外搖旗吶喊,聲勢動天。
佈置妥當後,酈遜之與顧亭運遠遠觀望,燕家軍營地一片混亂,互相踩踏,很快就有人舉旗投降。悲哀錯愕的情緒在大營裡漫延,不知所措的士兵被大勢所迫,接二連三地投降。有趁亂領了部下逃出營地的將領,被大軍截住,無心戀戰,略一接觸就棄了戰馬兵器。
顧亭運見狀笑道:“恭喜世子,大局已定。”酈遜之見名震天下的燕家軍成了這副喪家犬的模樣,兔死狐悲,並不歡喜,暗中嘆氣。
過了半個多時辰,營地終於清理乾淨,兩人一路走去主帥營帳。
酈遜之望着燕陸離冰涼的屍體,看出是利器加毒藥所傷,心頭一陣寒意。他聽了燕家軍士的稟告,知刺客是一女子,猜想到謝紅劍身上。再看一旁酷似路驚眸的人頭,也是一驚。
顧亭運駭然說道:“路將軍理應無事。”卻不敢不防,立即派人傳令,尋路驚眸前來。酈遜之沉吟道:“顧相說的是,這個應是假的。”他動手一扯,那人臉面紋絲不動,略有些幹了的血跡被抹下。
路驚眸大步踏入帳內,見狀稱奇,酈遜之放下心事,沉吟道:“想是哪裡尋了個相似的人來。敢問顧相,這是天宮主的傑作?”顧亭運道:“不錯,天宮主出手,果然厲害。如今連她都已出動,皇上已下了必勝的決心。”
酈遜之站在燕陸離屍體邊,茫然出神。燕陸離是國之棟樑,還是妄圖竊國的賊子?是非功過在這一刻就會蓋棺定論,可是他走到這一步,究竟是誰之錯?
顧亭運在旁咳嗽一聲,提醒他道:“世子應速速報予皇上,嘉南王一去,勝局可期。京城急需此捷報。”
酈遜之明白輕重,可仍爲燕陸離的逝去心傷。押送燕陸離進京的情形歷歷在目,驚覺對方可能會反叛的那一刻如在眼前,他明明有機會阻止,可最終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他問自己,究竟是疏忽大意,還是沒有能力?倘若他苦苦相勸燕陸離,是否此刻嘉南王仍是社稷的擎天之柱,而非亂臣賊子?
顧亭運見他心亂如麻,嘆了口氣,徑自命人寫了奏摺,押上酈遜之的印信,快馬送去京城。酈遜之很快收拾心情,知道不宜過分沉溺,遂命風鉉收編軍隊、撫卹死傷,又再詳細清點燕軍人數,找來爲首的幾個將軍一一訊問。
這一忙就是大半日,酈遜之睏倦已極,小睡了半個時辰後,繼續疲於奔命。整編俘虜的燕家軍外,還要立即回師,領兵拱衛京畿。酈遜之與顧亭運忙碌數日,方纔打點好全軍上下,率軍北上。
酈遜之恐皇帝顧忌,將州府守軍打發回各地,平戎大營亦只留了兩千人押解燕家軍降兵,其餘人等回原處述職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