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三十有餘,給人的感覺年紀不多不少,只顯成熟,並不覺老。她收拾得很乾淨,不多不少的妝,不多不少的首飾,連表情也不多不少。她含着笑,一邊走,一邊把目光掃過去,像是在招呼客人。
江留醉想,難道她纔是老闆娘?那麼藍颯兒是……花魁?!
左虎朗聲道:“秋老闆,你不把花魁娘子介紹給我們,還想吊人胃口?”藍颯兒聞言,擡眼看了看他,很快縮回目光。江留醉離她只有兩三尺,發覺她不僅洗淨了鉛華,也洗淨了幹練,完完全全是弱女子的神態。
那婦人展顏應答道:“左爵爺這個罪名可扣得大了,我秋瑩碧擔待不起。她的名字嘛,要她自己說才合適。”她伸手推了推藍颯兒。藍颯兒的臉已紅透,定定神曼聲說道:“小女子名叫若筠。”聲音如善奏者撫樂至妙處,令人聞之便醉。
江留醉開始疑惑。與芙蓉全然不同的語調,莫非他看錯了人?這少女與藍颯兒相像,卻並非同一人?說到年紀,眼前的這位若筠比藍颯兒看起來年輕許多,他記得藍颯兒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風情。
若筠漸漸適應了十分樓的氣氛,一雙秀目悄悄地打量四周。當視線落到江留醉身上時,她的神情仍是淡淡落落,似乎心並不在十分樓內,早已魂遊它方。
江留醉想,這真不是她?
這時樓內傳來一陣叫嚷吆喝聲,十幾個錦衣華服少年面帶倨傲,如潮水般涌進樓來。樓裡立即起了變化,秋瑩碧丟下左虎,帶着若筠笑容滿面地迎了過去,不僅是她,蓮夫人和其他幾位所謂的女教長均趨上前去,和每個來人打招呼。
江留醉此時雖無蓮夫人在旁,卻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自然,除了金氏子弟外,誰能有這般威風?一邊是金氏子弟頤指氣使地談笑,一邊是左虎和其他客人冷清獨坐。這種場面左虎見得多了,打了個眼色給四周的客人,衆人忽然都安靜下來,金氏子弟的嗓門變得格外嘈雜。
爲首的黃衣少年見狀雙眉一揚,走向左虎,熱情地道:“原來左兄先到一步,小弟可來晚了,不知花魁選中左兄沒有?”眉眼間卻是取笑之意。
左虎瞥了他一眼,把眼望向他處,淡淡地道:“金王府的人沒來,好戲怎會開始呢?”
“看來有好戲看了,左兄,我等着。”那人回頭對其他人笑道,“左爵爺說了,要我們看他的好戲,大家擦亮眼,千萬別錯過了呵。”衆人鬨笑聲四起,左虎一張白淨的臉漲得通紅,嘿嘿冷笑。
黃衣少年朝向秋瑩碧,微笑着打了個響指,便有人遞上一盤黃金,恭敬地奉向她。秋瑩碧隨意地看了一眼,笑道:“世子何必如此客氣!”那黃衣少年正是雍穆王金敬的獨子金逸,他將雙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若筠,一本正經地道:“應該的。”舉步走到她面前,含笑看她。
若筠的臉頰飛上兩朵紅雲,眼光亂走,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觸。然而,躲不過金逸熱熾的注視,她擡頭看了他一眼。一瞥之下,慌亂的眼神又想逃走,卻終於停在他的眸中。金逸笑意更甚,那是一種極有把握的笑,他深深地盯着她,相信她終會被折服。
她靜望着他,突然也一笑,嘴角綻開初放蘭花般恬淡的笑容,看得金逸失了神。若筠在此時轉過身去,依到秋瑩碧身邊,輕聲道:“請夫人吩咐。”金逸望着她的身影,目光裡盡是依戀之態。秋瑩碧掃了一圈所有的客人,朝身邊的人點了點頭。
江留醉瞥了眼其他人,雖是衣着華麗、錢袋充足之輩,論氣勢無人及得上金氏子弟。許是有雍穆王撐腰,金氏的人個個神氣十足,容光照人。優越顯赫的家世背景,使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出“捨我其誰”的傲然,如同鶴立雞羣,十分突出。
相形之下,左虎的威風簡直算不得什麼,但他一點不在意,或是必須顯得不在意。他遠遠地瞧着若筠,眼中亦是一股迷戀的深情。若筠在這時不經意地遙遙看了看他,左虎浮起一個神秘而滿足的笑,移開了眼。
江留醉收回視線,他有很多不解,可惜蓮夫人走得太遠,纏着一個金氏的少年說個不停。有個藍衣少年瞧了他一陣,見他東張西望,上前拱手搭話道:“你是外鄉人?”
江留醉連忙還禮笑道:“是啊,剛來京城,有勞閣下關心。”藍衣少年努了努嘴,指了個座位,兩人坐了下來。
“花魁該選人了罷?”江留醉問。
藍衣少年“嗤”地笑道:“兄臺急得很呀!是要選人了,不過,來得及喝一杯。”
他指着金逸和左虎等人,“花魁看贈禮的輕重貴賤來挑人,當然,尊駕要是相貌文采特別出衆,可能有望。”他說着,朝江留醉打量了一下,搖搖頭,“你是不能指望了,等看他們到底誰的手筆更大。不過,每個人都得意思一下,你也須準備贈禮。”
江留醉客氣地招呼藍衣少年,“對了,還未請教……”
“萍水相逢,不問也罷。你若想認識別人,我倒是可以向你介紹。”藍衣少年揮了揮手,一臉灑脫。江留醉不禁打量起這少年來,他長得平平,沒任何出色之處。那人笑道:“莫非相交不知名姓,便不放心?”
江留醉有幾分欣賞他的直率,道:“沒關係,閣下不想說,在下也不強人所難。只想請教,金逸帶來的都是什麼人?”
藍衣少年點點頭,看着金氏那十幾人,慢慢道來:“離金逸最近的那個穿紫衣的高個子,是安樂侯金致之子金萌,他身後跟着的那個秀氣斯文的年輕人,是他的弟弟金薈。那邊和那個老太婆談天的,是安熙侯金放的養子、其實是他的外甥,改姓金的金濂……”江留醉聽他把蓮夫人稱作老太婆,差點笑出聲,這個人也挺刻薄。
“至於那個個子最矮,最自以爲是的人,就是隨喜侯金敏的大兒子金菏,模樣該算姓金的之中最一般的,卻偏要作出翩翩公子的樣子,讓人噁心。”江留醉注意到他唯獨對金菏加了幾句評語,可見這藍衣少年對金菏分外討厭。
“金菏身邊不喜歡講話的那個,是他的弟弟金蓀。金氏五侯中,只有崇善侯金敞沒有兒子,我看他幾時會像安熙侯一樣去認個養子來。啊,對了,還有安陽侯金政的大兒子金不凡,你看到沒,那個陰着臉的傢伙,穿紅衣的就是他的二兒子金不庸。”
藍衣少年說得眉飛色舞,自顧自地往下說:“看到了嗎?他們向花魁送禮了。好傢伙,那麼高的珊瑚樹,哇,你看,多耀眼的寶石!左虎今次顏面掃地。”
江留醉望了左虎一眼,他胸有成竹端坐,等着金逸等張羅完畢。藍衣少年讚歎完後,又道:“你看那遞盤子的兩個小子,是金氏的旁系,金採和金杉。別看他們不起眼,也是從三品的大員。他們兄弟倆長得好,雍穆王格外喜歡,提拔得比旁人來得快。至於一旁附和金逸的三兩人,都是金氏旁系的人,名字記不清了,在朝中也有頭有臉。”
藍衣少年說到這裡,停了停,含笑對江留醉道:“喂,聽傻了吧,京城可不比你來的小地方。達官貴人多得是,你得小心點,別惹了人家。”
江留醉揉搓了眼睛多看他兩眼,藍衣少年微微一笑,似乎看透他的用意,嘴朝旁邊一努,道:“瞧,要銀子的來了。”
一個綵衣少女託着盤子走到江留醉面前,向他笑道:“這位公子,輪到你了。”江留醉愣了愣,回頭望了若筠一眼。他分不清,是爲了失銀案要留下來查個水落石出,還是因爲她的美麗與神秘使他想弄個清楚明白。
“可以拿筆墨來麼?”
綵衣少女有幾分意外,馬上取來了筆墨,熱心地道:“公子想寫什麼?”江留醉含笑不言,提筆疾書,那綵衣少女在一邊看着他寫,一邊朗朗讀道:“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畢,歪頭想了一想,不解其中真意,卻覺詩意空靈,意境深遠,便讚道:“公子落筆不俗,小堇祝公子好運。”
“算不得什麼,這是王維的詩句。”
“可是公子寫得不錯呀。”
江留醉暗笑,二弟要看到了,不笑話這是塗鴉纔怪。
小堇又道:“請問公子貴姓?”
“我姓江。”
小堇謝過江留醉,往別桌而去。江留醉這時發覺那藍衣少年不見蹤跡,暗想:“他許是不知送什麼好,看過花魁就走了。”心裡略略有些遺憾。
不多時,各樣贈禮陸續遞到臺前,若筠目光掃過皆是淡然一笑,絲毫未見動容。待江留醉所寫的詩送到後,若筠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眼睛一亮,抽過紙來,細細讀了幾遍。
江留醉見狀,心中喜悅慢慢蔓延,雖然淡如清酒一杯,卻真實而鮮明。這時樂聲大作,一干人等均已呈上禮物,花魁馬上就要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