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帝不知道。沒有人跟他提天泰帝的家世。史官寫得籠統而簡約,只說“少時家貧”,太后曾笑話過先帝做過乞丐,然而史官沒有記下這樁事,對先帝的文治武功倒有詳盡記載,大書特書一番。龍佑帝記住了夜襲定陵、九州並起、洛陽大戰、北伐幽州等諸多戰役,可就是不知道先帝一共娶了幾位夫人。
史官有記錄且仍健在的只太后一人。龍佑帝忽然冷冷地打了個寒戰,其他妃子呢?殉了先帝還是出家爲尼?抑或老死?太后不過四十出頭,她們老不到哪裡去。可這後宮空蕩蕩的就只有太后一人。她就是這後宮的中心,這皇城的中心!連他這個一國之君都須仰其鼻息,聽其旨意。
他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若太后給他預備的妻子也是如此,容不得他有二心,將來盈紫豈非要受苦?因此,他要盈紫做皇后,母儀天下,即便他百年後,依然可憑這尊貴的身份自保。
“母后若嫌盈紫家世普通,兒臣讓她認嘉南王爲父,封她做郡主如何?母后不會連嘉南王府也看不上吧?”龍佑帝微微笑道。雖然盈紫其實是燕陸離的師妹,不過這又有何關係?
這孩子!太后頭疼地想,怎麼就不知足。他一心想飛出她的視線,飛到她掌控之外的天地去。這世上最怕一家人不同心,更何況是他們母子,左右社稷江山。兒大不由娘,這個兒子她非管住了不可!嘉南王自身的嫌疑尚未洗去,皇帝居然如此輕信。她勢必要將此壓制下去。
“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概莫能外!我主意已定,皇帝等着接懿旨吧!”太后說完,拂袖而去。
龍佑帝漲青了臉,一聲不吭,等太后消失盡頭,這才一踢几案,將桌上的玉如意、瑪瑙鎮紙砸了個粉碎。
“國無二主!”他心裡憤懣地大喊。
這宮幃深深,雖是他的天下,然他心中的淨土,唯有盈紫所在的一方土地。
用金鉤撥出燈芯,謝盈紫擦亮火石,點上了燈。龍佑帝在一旁癡癡看着,她做再瑣碎的小事,他也看不夠那舉手投足流露的美。
“白頭花鈿滿面,不若盈紫素顏。”龍佑帝情不自禁吟道。
“皇上,我要讀書了。”
“沒事,你讀你的,我坐坐便走。”龍佑帝笑道。他唯一不開心的就是盈紫和淑妃一樣,什麼書不好讀,偏讀佛經。這也是盈紫獨愛淑妃的緣故,兩人見面有說不完的話,他這個皇帝倒成了擺設,被她們視而不見。
“那好。”謝盈紫取了一卷書,龍佑帝瞥了眼,《妙法蓮華經》第五卷,忍不住又說道:“經書說來都相似,讀不讀沒甚分別。”
謝盈紫含笑道:“不然。因其相似,說得都是佛法至理,方要通讀。”
“以你的聰明,讀一卷通百卷,何必再讀?”
“盈紫愚鈍。”謝盈紫忽然嘆息,“否則早已悟道,何苦守着這堆經書?”
龍佑帝連喚慶幸,笑道:“依我看,佛祖是見你太聰穎,方留你在世間陪朕。”他既是天子,有資格口出狂言,謝盈紫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龍佑帝又道:“你整日讀經,必讀出些道理,你看有什麼可對我說,教導我的?”
“盈紫不敢。我只願皇上能夠惜福。”
“惜福……”龍佑帝反覆輕念。
“世人福薄,皇上貴爲九五之尊,福氣自然比凡人來得大些。但再大再多,萬物莫不有窮盡,不如留得皇恩佈施世人,豈非更好?”
龍佑帝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聽你的,你不僅是叫我惜福,更是教我積福。盈紫,你待我這番情誼……”他有滿腹的心事,想對這個女子傾訴。
謝盈紫輕輕抽回手,“皇上,夜深了,早點回宮歇着。我要練功,不能陪皇上。”
龍佑帝順從地點頭,“你也早些安置。”心下不無失望,每一回話到嘴邊,他都說不出口。那天仙般的人兒,即使如他,亦怕開口辱沒了。
龍佑帝從天宮回來,無心去別處,仍回嘉宸宮歇息。自從失銀案出,政務有些亂哄哄的,就很少留宿妃子宮寢,除了上永秀宮呆過兩晚外,其餘常常是晚膳一過即上天宮小坐,再到崇仁殿看奏摺,夜裡回嘉宸宮安置。
這一夜寧妃卻跑上門來,挽了一個高髻,紅紅的嘴脣與指甲勾魂似的豔麗着。
“皇上這幾日也不去臨玉宮,妾身委實惦念。”
龍佑帝擡頭盯住她,每當看到她,他便自然想到太后。金氏的人長相上都有個特點,高顴骨襯着一雙深凹的眼睛,彷彿從*中探出頭的蛇,冷不丁就衝出來嚇人。龍佑帝被這種眼神看得如坐鍼氈,不得不撇過頭去,道:“這幾日不是正忙着。”
寧妃將嘴一披,又是埋怨又是邀寵地道:“可皇上老去天宮,厚此薄彼,我們可都瞧不下去呢。”
“哦?你們有什麼看不下去?”龍佑帝放下摺子,耐心起來。
寧妃嫣然一笑,捶着龍佑帝道:“皇上什麼身份,老去看一個奴婢,不知道的……”
“住口!什麼奴婢!天宮的人,在這皇城地位可不低!”龍佑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寧妃急了,分辨道:“不過是伺候人的……”她話說了半句,看到龍佑帝眼光利如殺人,越發嫉妒,一咬脣道:“她給你什麼好處?把你的心都挖走了!”
龍佑帝不屑地道:“盈紫比你懂事得多!身爲寧妃,說話連個分寸都不曉得。”寧妃一推案上的筆架,將龍佑帝心愛的狼毫筆弄了個七零八落,哭鬧道:“那小妮子必是施了什麼妖法!”
“閉嘴!”龍佑帝高聲喝道,手指向她,氣得哆嗦。倘若她恃寵而驕,仗着素日的情分也情有可原,可平日裡未曾給過她幾次笑臉,今次居然如此大膽。“你再這樣說,朕將你碎屍萬段!”
寧妃見龍佑帝臉色兇惡,登即停嘴,累積的滿腹抱怨卻停不下來,齊齊皺在臉上,欲哭忍哭的一副難看模樣。龍佑帝越看越心煩,揮手道:“去,去!朕不想見你,你回去再敢嚼舌根,朕讓你回老家去!”
這回老家自是要休了寧妃,她大驚失色,跪倒在地慌不迭磕頭認錯。龍佑帝正在氣頭上,哪肯罷休,絲毫不做理會。寧妃哭得一口氣上不來,猛吸幾下,憋得臉紅彤彤的,加上兩行珠淚,龍佑帝不經意瞥了一眼,甚覺滑稽,反笑出聲來。
寧妃一見他笑了,不知是福是禍,不敢再哭,跟着笑。龍佑帝忍俊不禁,又笑了兩聲,火氣消散不少,見她鳳冠霞披皆亂,於心不忍,嘆道:“罷了罷了,朕叫你走,回宮反省去吧!”
寧妃收拾淚水,周圍一幫太監宮女都是似笑非笑的奚落面孔,刺得她心酸心疼。腳一跺,委屈地出了嘉宸宮,往太后的慈恩宮去了。
殿門口的太監瞧清了她的去向,立即返宮回報龍佑帝,皇帝扯開一個無情的笑容,揮了揮手。等太監退了,龍佑帝凝望門口,冷冷地自言自語,“你既自討沒趣,休怪朕不留情面!”
次日一早,永秀宮內,小晴一路小跑,衝到紫煙環繞的酈琬雲身邊,急急地道:“不好了,皇上把寧妃貶爲庶人了!”
酈琬雲掩上書卷,鎮定地道:“派了什麼罪名?”
“生性妒悍,驕恣妄爲,不安於室。”
酈琬雲聽完消息,始終不出聲,纖手托腮冥想。她的輪廓舉止宛若天人,小晴忍不住多看兩眼,呆呆地問:“娘娘,你想什麼呢?”酈琬雲伸手籠在面前的香爐上,撩開紫煙,看煙雲複合,嘆道:“皇上想殺一儆百。”
她默默地想,龍佑帝其實是做給太后看,然則寧妃既到太后處告狀,皇帝依然我行我素,未免讓太后難堪。心下嘆一口氣,皇帝跟小孩子一般,以爲天下事無所不能爲。又或者,皇帝這回下決心了。
“只是寧妃娘娘在鬧,別的宮誰有這個膽?”
“是啊,誰有這個膽呢。”酈琬雲自言自語。
小晴想了想道:“我看,不如去慈恩宮打聽打聽,娘娘你說可好?”
酈琬雲搖頭,“罷了,若遇上寧妃的人,你像去示威。這幾日安心呆在永秀宮別動。”她摸住心口想,恐怕龍佑帝正想借題發揮,太后勢必不肯罷休,往後幾日宮中只怕又要起風波了。
慈恩宮中,太后向龍佑帝垂詢寧妃一事,得到了龍佑帝這樣的答覆。
“賢妃開國,嬖寵傾邦。”龍佑帝板着臉,儼然有帝王之威,“寧妃若學淑妃,我又貶她作甚?”
這個答案並沒有讓太后滿意,她一語道破,“只怕,因爲寧妃姓金吧!”
“金?原來寧妃姓金?怎麼金氏的族譜上會有她的名字?她不該是朕的妃子,由朕說了算?”龍佑帝滔滔不絕地道。
太后爲之一堵,愈發氣悶道:“我的侄兒已沒了,如今連堂侄女也留不住。你真敢廢她,連我一併廢了!”
“朕不廢她。母后讓朕如意,朕就讓她如意。”
“皇帝,”太后肅然道,“六日上朝,我就宣佈你大婚之事。”
龍佑帝又驚又喜,“母后你答應了?”想到可與盈紫共結連理,龍佑帝雙眼瑩亮,比做了神仙還快活。
太后冷冷地道:“我早與安樂侯商量過,他女兒金緋秀麗無匹,不會委屈了你。你等着正月一過,就完婚吧!”
龍佑帝呆立失神,太后揮揮手,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嘉宸宮。坐定,胸口大慟,直令人想生生地挖出一顆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