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無憂尚在人世,他心安不少,但此時面對佳人,心跳加速,聞言只呆呆地“哦”了一記,再說不出什麼。他一向自命灑脫,未曾想遇上兒女之事會不知所措,覺得三弟若在旁便好,有個商量之處。轉念一想,三弟若在,定會笑自己膽怯,還是不告訴他爲妙。
花非花察覺他神情有異,以爲他高興過度,又傳音道:“可記得在京城傷你之人?金捕頭說可能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劍客冷劍生,你和他有仇?”
一提到那人,江留醉顧不上兒女情長,清醒了幾分。他知道從未惹過冷劍生,無冤無仇,但師父仙靈子或者親生父母可能認得冷劍生,不然冷的徒弟何以說知道他的身世?冷的事蹟也曾聽師父輕描淡寫提過,並不像熟識的模樣。那黃衫女子居然對他的武功瞭如指掌,想必冷劍生爲對付師父下過一番功夫。
究竟師父與冷劍生之間,結下過什麼樑子,又與他何干?
“你能不能幫我查查冷劍生有哪些仇家?”江留醉道。
花非花點頭。冷劍生畢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與人結仇定有蛛絲馬跡可尋。她又把康和王召集衆將的原因對江留醉大概說了,他聽到竟會引發動亂,憂心忡忡。花非花安慰了兩句,正說話間,忽見胭脂的馬車駛近,便停了話。
胭脂掀起簾子,瞧見花非花,欣喜地道:“花姐姐,你回來了!出了什麼事?”花非花早有準備,一指馬股上掛着的包裹,笑道:“我突然想起幾味草藥對你的傷有奇效,尋了過來,有它們就省卻許多功夫,你也不用捱得辛苦。”
胭脂感激地道:“姐姐費心,真不知如何謝你纔好。外面風大,不若你進車來歇着。”花非花點頭:“趕了一場路,我也累了,麻煩江兄上車來煎藥,上回的藥具都還在。”胭脂想起前幾日中毒,也是在車上熬藥,格外過意不去,歉然道:“唉,是我命苦,一直受傷不斷,連累兩位了。”
一路無話。酈伊傑此行甚急,沿途輕車而行,幾次換馬,飛快趕到杭州府地界。又過小半個時辰,終到了酈家在杭州的府邸。酈伊傑安置好衆人,獨獨叫上江留醉,打了兩頂轎子去玉皇山。
沿蜿蜒的山路而上,江留醉看到山間隱沒的墳堆,忽然醒悟到酈伊傑是來拜祭亡妻,也就是酈遜之之母,不由黯然。想想酈遜之終因雜事無法親來,代他多磕兩個頭也是應該。
行了多時,轎子停下,酈伊傑攜江留醉緩步行上,走了約一柱香,來到墓前。
墓穴用青磚砌就,穹隆頂上寸草不生,打掃得格外乾淨,宛如昨日新建。墓的四周植滿柏樹,一看便知墓中人身份尊貴。酈伊傑一臉悲慼,直直跪定,低沉地道:“青鳳,我來看你了。”
江留醉盯着墓碑上的字,一陣驚訝,他居然認得這塊碑。
這墓裡躺的是酈伊傑之妻、酈遜之的孃親——柴青鳳,空幻樓主柴青山之妹,她死後墓碑上刻的仍是柴姓而非酈氏。每年中秋,師父會帶他們兄弟四人到杭州賞月,江留醉記得打小就見過她。杭州府的人管柴青山叫柴員外,只曉得他做絲綢生意,每到過節要派喜餅。江留醉曾從他手上接過兩回餅,就在那時,看到像觀音一般的柴青鳳站在他身後,幫他打點。
她的眼裡永有憂傷與悲憫,一如江留醉眼前的酈伊傑。那種目光讓人情不自禁生出想親近的感覺。他不明白,爲什麼師父要他去接這家人的喜餅,如今想來,或是大有深意。在她去後,師父曾帶他路過此處,也指那石碑給他看過。
如果所有的事僅是巧合,那麼他的命運早早地牽着酈遜之的一家,只是當時不知。但如果……他憶起那黃衫女子的話,頭一回,他發覺和酈遜之同天生日,竟可能隱藏莫大的秘密!
酈伊傑把酒撒在墳前,似乎在傾他的淚。無法舉案齊眉,這陽世的酒她只能在陰間飲,他心中的淚只能往肚裡流。墳上很清淨,沒有雜草,沒有蔓延不去的心事,彷彿她是安心去了。但碑上的細紋曲曲折折蜿蜒下來,直扎進地裡,又像是從地裡長到了天上,像是未了的話還留着沒說。
在她墓前,他一下蒼老十年。風吹起他漸白的兩鬢,江留醉忽然看得心酸,不由說道:“義父,死者已矣,您多保重。”如果有一日,江留醉想,他也對着親人的墓,那會是怎樣的情形?珍惜眼前,似乎是抵抗命運不可測的唯一選擇。
酈伊傑伏在墓前,用盡全身力氣,靜靜地磕着響頭。每一下,極慢,江留醉感到老人心中正訴說種種別後的思念。這讓他心底起了反應,不禁跪在酈伊傑身邊,陪他恭敬叩首。他覺得唯有這種拜祭,才能代酈遜之一表傷痛之情。
每次伏下身軀,江留醉都有種莫名的貼近,離大地近了一寸,與墓中人近了一分。這墓中的女子究竟與他有沒有關聯?江留醉不敢多想。和酈遜之的相交完全是他主動湊上的熱鬧,也許一切出於他胡亂的臆測,只因自幼父母雙亡,纔會不斷渴盼他們仍在人世。
他很想馬上回到家中,和南無情他們兄弟一起,找師父把來龍去脈問個明白。
“天意弄人!”酈伊傑喃喃說道,瞥了江留醉一眼,竟然漱漱淌下兩行淚。江留醉情知他想起刑妻克子的命,頗替這老者感到慘然。與此同時,冥冥宿命的糾纏彷彿墓徑上細細揚起的塵埃,在兩人的身邊悠悠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