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江留醉梳洗完畢,在嘉南王府附近的街巷流連。街頭巷尾,時見練武臺穿插坊間,此地的父老子弟無論年紀長幼,都好武成癡,頗有全城皆兵的意味。江留醉忽然想到,燕陸離在此聲望如日中天,若皇帝真定了他的罪,不知會否激起江寧一地民憤。
他不覺在一座青石橋上駐足,眼望着水波瀲灩,靜靜向遠處流淌,這一派祥和景象若是被燕陸離的反叛無情打破,該是多麼可惜。
眼前忽地一花,胭脂穿了紅綿窄袖襖子,靚麗地站於他面前。自靈山逃出她掌控以來,兩人有幾日未見。此刻胭脂眼中殊無敵意,烏黑的青絲長長披於胸前,淺淺微笑,像極了坊市裡清純天真的少女。
可惜江留醉明白,胭脂不過收起了一腔的抱負,她是入鞘的一把劍,隨時會鋒芒畢露。他別過頭去,暗退了一步,握起了拳。
胭脂瞧出他周身戒備,委屈地一嘆氣:“你不想見我?”江留醉澀聲道:“你想見我,並非真的要見我。”他這話大有深意,胭脂搖頭:“莫非在你心中,我只是個利慾薰心的女子?自從我揭破身份,你從沒有正眼看過我。”
江留醉擡頭,撞上她一雙如水明眸,猶帶了一腔哀怨,咬脣望着他要哭出來似的。他心中微微不忍,想到她的身世不由有幾分憐惜,嘆道:“你我志向不同,沒法走同一條路。”胭脂忽然道:“若我肯丟下一切隨你呢?”
江留醉大窘,胭脂俏臉微紅低下螓首,說不出的溫婉秀慧,全無了先前覬覦天下時的殺氣。他一下不知說什麼好,傻傻笑了笑,又覺尷尬,憋出一句話:“我心上已有了人。”
四周行人如織,這句話蕩在風中,吹至無聲無息。
胭脂挽起耳鬢秀髮,慢慢地道:“那也無妨,反正我從小便無專寵。我哥哥寵的是他的暗器機關,我師父寵的是其他師兄妹,你肯留我在身邊,我就心滿意足。”話雖如此,她神情悽婉,楚楚動人,一雙眸子紅得更厲害了。
妙音如歌,聽得江留醉目瞪口呆,心中泛起不忍,吃吃地道:“我不值你如此。”
胭脂哽咽道:“我已低聲下氣,你還想如何?”
江留醉只覺這事奇怪之極,胭脂如肯丟下她的野心,跟了他也無什用處,因他不會去認回皇子身份。聽胭脂一說,他又慌了,見她紅了眼圈,險險要大哭一場,連忙道:“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你對我太好,反不習慣。”
自靈山以來,兩人是頭回毫無敵意地敞開心胸說話。胭脂破涕一笑,指了他道:“我就是喜歡你沒機心的樣子。”她笑完,心裡也在問,真是喜歡他這個人,而不是他背後無比尊崇的身份?她想要什麼就要得到,頭一次把自己放得那麼低,是否因爲不甘心?
她眼中山河變幻,日光照到的地方無處不是紅豔如花,江留醉便如在羣花中佇立,遙遠朦朧。
她的笑令人微醺。江留醉想到花非花,胭脂肯爲了他低頭,花非花大概不會。他有點悶悶地覺得,花非花雖對他另眼相看,卻始終不像其他女子那樣動情,她或許是太清醒,少了幾分爲情所陷的癡纏。
胭脂看他發愣,嫣然一笑,拿過他的手往手心裡一放。
“你不必想如何收留我,我先帶你去逛逛江寧的山水,散散心如何?”
江留醉抽手苦笑:“康和王生死未卜,我怎有心思?”胭脂笑道:“以康和王的智謀,根本不用你這傻子擔心。先去遊山玩水,如果他有事,我一定幫你救他,管叫他少不了一根毫毛。”
江留醉苦惱地道:“以你之能,或可令江寧翻雲覆雨。但今次如果燕、酈兩家真的翻臉,燕家軍留守江寧的兵馬達十萬之衆,叫我如何去暢遊山水?”
胭脂凝視他看了一陣,見他憂心不已,悠然笑道:“既然你那麼想救人,我們就先去嘉南王府遊山玩水吧!”伸手一拉他,施展絕世輕功飄然而起。
江寧嘉南王燕陸離的王府和京城三大王府一樣,出自靈山斷魂的手筆。積黃土爲山,堆江石爲臺,府中池泉溪澗,幽花異木,爲江南苑囿之最。江留醉上回住嘉南王府匆匆來去,僅偷闖了一回挽瀾軒,已覺其中機關奧妙深不可測。這次與胭脂同來,不由想起當日花非花相伴在旁,愁思又起。
胭脂帶了江留醉掠過嘉南王府的高牆,江留醉驚疑地看着腳下,分明有機關相候,卻一隻箭不曾發動。胭脂漫不經心地道:“別忘了,這是我哥哥制的機關。”身輕如燕,幾下飄至嘉南王府正中大廳屋頂,拉了江留醉坐下,“在這裡賞鑑王府風光如何?”
王府侍衛立即發覺兩人蹤影,腳步聲叫喊聲迭蕩而來,弓箭手轉眼間把兩人列在射程之內。江留醉不知胭脂打什麼主意,見她好整以暇,也鎮定坐了不動。
胭脂滿意微笑道:“果然有帝王之風,臨危不亂。好,我們且下去吧。”手突然掀起兩片瓦,頓時屋頂劈啪裂響,竟有數十片瓦直直往下落去。
侍衛們大聲驚呼,無數利箭射上屋頂,有人奪路向大廳衝來。
江留醉立身之處不穩,正想提氣躍出,孰料胭脂纖手伸來,拉了他一同跌進大廳。她咯咯一笑,像小孩子捉迷藏,提了裙角拉着江留醉一路溜進垂花門,穿向後面的堂屋。
“喂,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嘉南王府戒備森嚴,你以爲是在防我們?我帶你去找監禁之處。”
江留醉臉色一變:“你是說康和王已經到了江寧?”
“燕家軍行動有素,自然比你腳程快。我先前都見着啦,他們把康和王塞在轎子裡,直接運到府裡來。城門守衛怎敢盤查嘉南王府的車隊?可憐康和王做了階下囚,根本不能堂堂正正地從城門進。”
江留醉停步,怒道:“你爲何不早說?”
“怕什麼,酈家軍裡能人甚多,我纔不替康和王操心。本想候着看熱鬧,瞧瞧姓酈的人馬幾時來救人,誰知道會撞見你。”
“嗖”,一支箭擦了兩人而過,追兵已至。胭脂一笑:“哎呀,居然有跟屁蟲。”甩手飛出一片“千里黃沙”,身後頓時“哎呀”哀鳴一片。江留醉想到當日芙蓉曾用過此物,心神一陣恍惚。
兩人乘隙轉進堂屋,胭脂關上房門,飛快地溜了一眼地面,數到一塊磚,手按了上去。江留醉聽到“咔”的一聲,似乎有什麼門被打開了。兩人飛奔到屋後,過了穿堂,又上了一條小徑。
江留醉眼看越走越深,王府侍衛的呼叫聲越來越大,頗覺不安。他手上一用力,把胭脂拉近了,道:“罷了,你我行蹤暴露,今日救不了康和王,先退回去再說。”
胭脂美目流轉,笑道:“哦,你過其門而不入嗎?”忽地一努嘴,兩人眼前峰迴路轉,竟出現一處小門。
“最適合監禁的牢房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