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足尖輕點入牆去,飛掠過院,隱在沿湖的假山石洞中。
首先要去打探的,就是重傷的左勤是否真的臥牀不起。他住在湖心,僅有一條長廊可入,雖有假山遮掩,但三面可見易被察覺。若從水裡走,沒水靠遊這麼遠亦是麻煩事。酈遜之苦笑,不知那刺客如何得手?
思來想去只能從水裡走,這是他烹茶時思量好的計策,連外服亦換成湖綠。酈遜之忽然念及那些剛被放生的魚蝦,微一皺眉,水中諸多異味,此時只能忍了。如游魚悄然入水,自幼徜徉於波濤中的他,重回水中倒像回家。
一口氣潛至湖底,方折向湖心。
在湖中每一次划水,他都仔細查看路線,這湖底亦有諸多埋伏,一不小心遊過界便有牽繩長箭自底射出,中箭後繩短被牽,無法飄到湖上,會生生悶死。酈遜之加倍打點精神,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魚還鼓。
冬日水寒,好在酈遜之從小所練護體真氣,不僅驅毒亦可避寒暑。偷偷蕩至湖心島,他尋到廊下暗處透頭喘了口氣。回首來處,數十丈遠竟可一息而至,閉氣功夫又有長進,不免略覺得意。又想到一身水氣,入室必留痕跡,上岸後尋了一處屋角暗自運功。
小半柱香的工夫,衣衫鞋襪盡幹,猶如新熨,這才放心往內走去。
酈遜之踏地無聲,狡若狸狐,忽地溜至左勤臥房門外。左勤躺在牀上一動不動,身邊伺候的丫頭困極,撐頭睡着了。酈遜之透過窗眼盯住帷幔看,白紗靜伏不動,屋中有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他隱隱有莫名的懼意,不敢再呆下去。
酈遜之隨即翻身入另一間屋子,正是左府藏書之地,卷軼浩繁,打掃一新。他一排排看過去,何書毛糙卷邊便取來翻閱。看了一會,大致瞭解左氏父子平素的趣味,只不能一一對應。
出藏書閣,酈遜之總覺心下惴惴不安,哪裡不妥卻說不出。不知覺闖入左府會客的悅朋堂,剛想轉道,腳上缺是一緊,居然有根皮繩死蛇般纏住腳面,來得毫無聲息,“嗖”地把他吊起。酈遜之用手去解,竟紋絲不動,正想尋個利器割開它,忽聽得人聲傳來。他急忙一吸氣,躬身抓住腳上皮繩,順勢收繩上爬,伏到樑上。
進屋的是左鷹與楚少少,一臉風霜,身後僕人端了水盆,正伺候他們淨面。酈遜之渾身緊繃,手裡扣了兩枚菩提子,心想若是事敗,先掩面制住兩人再說。
楚少少剛俯下頭,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左鷹笑道:“慘了慘了,我們忘了件大事。”左鷹奇道:“什麼事?”楚少少道:“枉你愛馬識馬,‘久步生筋勞’怎麼忘了?回來就把馬一扔,若任它發蹄生了病,下回怎麼跑?”左鷹不解道:“可先前……”
楚少少邊往外走,邊拉他道:“什麼先前,明日我們要跟端將軍他們比試,輸了多丟臉面!走,把馬拴起來,牽着倒走就好了。”左鷹曖昧一笑,“你拉我倒像拉了馬,我可沒生筋勞。哈哈,哈哈。”順從地跟他一同出去。
人轉眼退淨,酈遜之舒了口氣,在橫樑上解起繩來。誰知這繩的結法特別,越動越緊,他渾身汗下仍解不開,偏偏身上無任何鋒利之物,不覺喃喃自語道:“這如何是好?”
眼前忽然遞來一把匕首,寒氣沁骨,酈遜之擡頭一看,一個黑衣蒙面人虎視眈眈。他一驚之下登即出手,單掌一翻,疾拍那人腕側。那人反應慢了一步,被他奪過匕首,就勢去割皮繩。
那人悶哼一聲,很是不滿,伸手檔格。一對手掌玉似地翻飛,幾下穿梭,酈遜之不得不後退一步。那人得勢不饒,掌風迫人,偏酈遜之又看不出他的殺意。拆了三數招,酈遜之不想久戰,匕首穿陣引線,左右幾挑,光芒大盛。
那人沉着應戰,打得穩重,守得嚴密,酈遜之一時竟難奈他何。他不由苦笑,身在險地與人動手,萬一被發覺可糟糕之至。一個不留神,被那人雙掌一逼掉下樑去。酈遜之左掌催動,向堂柱一擊,借反彈之力回身向那人刺去。那人卻拿出另一柄匕首,橫刀揮去,直落繩處,把他腳上的繩索切斷。
此人究竟是友是敵,酈遜之開始糊塗,飄到地上站定。那人悠悠盪到他身邊,揚手匕首一閃,招呼他周身數個大穴。酈遜之苦笑,也拿匕首擋了,很奇怪這人的舉動。過了兩招,那人的手肘撞到案上一個花瓶,眼看就要跌到地上,酈遜之生恐弄出聲響驚動外面,就手一撈花瓶,原處放好。
那人忽地一笑,扯開面巾輕嘆,“不和你鬧了。”酈遜之一怔,見他正是楚少少,心下頓時明白,也笑着站定。楚少少蹲下身來,不慌不忙替他割開繩結,酈遜之待要阻攔已是不及。楚少少解開繩後,眼含埋怨瞥他一記,兩人目光一撞,酈遜之急忙移開,只覺他眼神勾魂攝魄引人親近,不敢多看。
他穩定心神,問:“你從水盆裡看見我了?”楚少少歪着頭道:“你也不笨。怎麼連個繩都解不開?”四處張望了一下,“此處不是說話之地,我帶你出去。”
楚少少對昭平王府十分熟悉,帶着酈遜之如入無人之境,兩人躲了一次巡邏的衛兵,更多時候連鬼影也不曾見。等出了王府,楚少少在一僻靜處站了,抱着手閒閒地道:“大功告成,你走吧。”
酈遜之反捨不得走,問:“爲何救我?”楚少少一笑,“簡單,只因你姓酈,還是當今廉察。”他說得坦白直接,酈遜之故作不解道:“堂堂楚家子弟,怎會希罕我姓酈?”
“不然。楚家不願樹敵,只交朋友。我既然曾叫你一聲‘酈兄’,怎能不幫你一把?”
“你不問我,爲何會弔在那裡?”酈遜之越來越無法討厭這個人,甚至有點喜歡他。
“你不想說,我何必問?再說這等尷尬事,酈兄當然不想太多人知道。”楚少少笑眯眯說道,一副大恩不必言謝的模樣。
“我怎生謝你纔好?”酈遜之突然覺得,他所想的對方都已想到。
楚少少乖巧地一拱手,歪着頭道:“我若不求點什麼,酈兄必不能心安。這樣罷,只求日後楚家有事,撞到酈兄手上,你能網開一面,手下留情。後會有期,你多保重。”瀟灑轉身,人如飛燕翩然離去。
“十七郎,多謝。”酈遜之忽然想起,“這匕首……”
楚少少本已走遠,聞言回眸一笑,“送給你了!”
一剎那間酈遜之竟失了神,驀地醒悟過來,心上怪怪的,想,究竟怎麼了,他可是個男人!楚少少的眼神不覺讓酈遜之想起龍佑帝,有種說不出的奇怪。他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仔細又說不出來。
酈遜之回到康和王府,第一件事就是請酈屏過來商議,酈伊傑不在,他所能倚重的便是酈家七將中這頭一號人物。酈屏已過不惑之年,瓦刀長臉,相貌不揚,然其*馭軍,身先士卒,長於計謀,在酈家軍中聲望極高。
酈屏聽完他兩趟前往昭平王府及被楚少少所救的經歷,沉吟不語,半晌方道:“楚家結交京中權貴,與左府交情最深,他肯賣人情給公子爺,當中必有名堂。”
“不錯,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我對他雖無好感,也無惡意,但他們兩家的關係,非查明不可。”
酈屏微笑,“這件事交給我去辦。一個時辰後必有答覆。”酈遜之一聽只需一個時辰就有結果,道:“這麼快?”酈屏肅然道:“如是打仗,一個時辰連一座城也可攻下。”言畢拱手,朗聲大笑而去。
酈遜之暢快地吐了口氣,他酈家軍武可征戰文能治國,其實這天下要得來並不困難!這詭異大膽的念頭悚然冒出,他的心怦然一動,是啊,他爲什麼沒有想過隻手遮天、取而代之?所有的理想抱負只有在萬人之上時才能一展無餘,其它境況下無不束手縛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