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瘋。”胭脂鎮定冷笑,“你來靈山想做什麼,我清清楚楚。失魂不是你能殺得了的,我也不會帶你去見他。”謝紅劍騰挪跳躍,躲開山石襲擊,揚聲道:“你再這樣,我可不客氣了!”
“轟”的一聲兩塊巨石相撞,發出震天聲響,竟當空炸開。謝紅劍臉色發白,情知她在石中暗藏炸藥,更對胭脂添了小心。胭脂柔柔的語音漫不經心傳來:“我想見識一下天宮主究竟有何本事,夠不夠在靈山說話!”
謝紅劍斂了怒氣,臉上膚色逐漸變得晶瑩透明,如一塊磨得極薄的玉,隱約可見皮下微細的血脈。她腳下方寸之地,砂石飛旋激盪,似乎受到極大外力,盤桓在她身邊越聚越多。胭脂冷哼一聲,引發機關,將四、五塊巨石擋在面前,同時側身透過石間縫隙看進陣中,暗中忖道,即便你能像花非花她們走出陣去,想讓我看你臉色,難如登天。
謝紅劍不緊不慢兀自運功聚集內力,直至周身砂石聚成蜂巢狀,眼看就要將她裹在裡面。胭脂大爲訝異,不明她想幹什麼,只覺如是要以石破石兩相碰撞的話,這些小石子斷不能打破巨石。看來謝紅劍並不精通五行之道,胭脂不由大爲放心。
謝紅劍兩手擺動如曉風拂柳,砂石便有了靈性,一隊隊陳列整齊,宛如花之五瓣,盛開在她四周。胭脂登時驚呆,眼見那五列砂石獵狗般沿着陣法中極細的罅隙,穿過重重阻礙,往外圍探去,其中一列正向她飛馳而來。
胭脂見勢不妙,雙掌一推,奔至跟前的砂石頹然四散,她剛鬆了口氣,卻感到小腹一緊,竟有股強大的力量,把她往陣中謝紅劍所在處拖去。
謝紅劍在陣中怡然自得,等待胭脂大駕光臨。這一手天宮獨傳的“日月縹緲”功法,全天宮僅她與妹妹謝盈紫煉成。“日月縹緲”既可散出內力循跡而出,尋人於丈外;又可在方圓數丈造成一氣場,借內力旋轉回吸,將敵人引至跟前。一吸一吐,一放一收,一散一納,如日月星辰鬥轉,乾坤盡在指掌間控制。唯其如此,她才放心離開京城,把龍佑帝的安全交付給年輕的妹子。
胭脂未料到藏身地竟會被尋出,詫異之下疾走數步,眼看就要與謝紅劍照面,腳下生力,仗着一塊石頭遮擋,硬生生脫開謝紅劍的吸力,往旁邊一角避了開去。穿進一個天然石洞匿好,她方纔傳聲道:“這回算我認輸,天宮主還想合作麼?”
謝紅劍聞言兩手一劃,停了運功。砂石當即全數落地,恢復了不起眼的面貌。她似乎看穿胭脂所在,說道:“好說,斷魂的妹子果然不凡,倘若能聯手對敵……”說到此處,換上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胭脂的身影無聲息地顯現。謝紅劍冷哼一聲,在別人的地頭自然退一步海闊天空,然則,作爲睥睨天下的天宮主,適才胭脂的戲弄仍讓她面上訕然,當即冷笑:“如果你再敢騙我,就是放火燒了靈山,我也絕不放過你。”
胭脂咯咯笑道:“天宮主好大氣派,我想,你要的,不僅是天宮這彈丸之地!請——”
謝紅劍和胭脂走出陣去,花非花在遠處如有所感,朝陣內望去。江留醉以爲她心有餘悸,便道:“好在出了陣,你也累了,不如歇上一歇?”
花非花點頭。陪雪鳳凰佈陣,着實辛苦了一場,之後不知會遇到什麼情況,還是先積蓄體力爲上。兩人分坐石頭兩邊,中間那距離,很短,又很長。默了很久,突然同時開口說道:“我……”花非花停住,江留醉問:“想說什麼?”花非花道:“不如上路,避開這裡。”
於是,兩人又行進在這兇山惡石之間。
沒有胭脂帶路,斷魂的居處成了尋不到的寶藏,兩人一走就是三個時辰,幾乎要把整座山峰走遍,依然看不出哪裡是胭脂所謂的溶洞入口。更要命的是景物看來都一致,每每江留醉以爲回到原地,幸好花非花在路過的石上都劃了記號。
天色漸漸暗下。江留醉無奈,認輸道:“不管能不能找到斷魂,是時候打尖過夜,你看如何?”花非花看了看天色,皺眉道:“山間溼氣太重,此刻回去還來得及。”江留醉搖頭,神秘地道:“我有法子。”
他打開包裹,取出兩張極大的厚布,又折了數根粗壯的枝子,幾下搭起兩個帳篷。他轉眼間弄得似模似樣,花非花笑坐一旁,托腮凝看。江留醉一時充滿溫馨,揚聲笑問:“這府第你可滿意?”
花非花這才明白他藏於包裹中的竟是夜宿的裝備,莞爾一笑。江留醉樂呵呵地去拾柴,忙前忙後,花非花難得清閒,斜靠在山坡上看着。
火光如蛇起舞,兩人眼前一下變得燦爛熱鬧,幽幽山地不再寂寥空漠。江留醉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烤火,這方寸之地成了世間最寫意的地方。花非花凝視火焰,起起伏伏,怔怔地發呆,火光映得臉紅如醉,兩眼迷離。江留醉轉頭看去,竟也癡了。
花非花隨口問起他怎麼學會搭帳篷,就此扯開。江留醉談興甚濃,從六歲上說起,滔滔不絕,花非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
篝火的噼啪聲漸弱,暖暖的光時漲時消,焰心安詳捲起,又舒展。夜已深。兩人都無睡意。說着說着,話題一時盡了,沉默如夜色包圍,靜謐中卻不覺寂寞寒冷。一陣風來,吹得篝火飄搖,帳篷畢畢剝剝作響。他忽然警醒,添了幾根樹枝,問:“冷不冷?”
風聲中這句話如歌吟,聽起來伴着踏踏的樂聲。
花非花搖頭,江留醉從包裹裡取出一件披風,替她蓋上。花非花笑道:“我知冷暖。”心頭一顫。江留醉忽然問:“如果你不是出身花家,還會想學醫麼?”
“會。生爲醫者,經歷最多就是生死,有什麼勘不破想不透的,都該了悟。”花非花低頭,“我輩俗人,怕的便是生死,能看透徹這一點,活得也有滋味些。”
“人皆畏死,又何嘗會怕生?”江留醉奇道。他是樂天派,每覺活着有說不出的暢快,哪裡捨得去死。
花非花眼中忽然有難以捉摸的憂傷,迅速撇了頭去撥弄篝火,道:“其實生難死易。譬如醫人。有人在手中自死轉生,由病而康,醫者如上蒼,竟可活物賦生,這種喜悅欣慰自不必多言。可也有無力迴天時,眼看如花紅顏、慷慨壯年轉瞬黃泉,那一番悔恨痛惜,恨不能以身相替……”她的話突然說不下去。
江留醉想到她瘋癲的繼父,心情本來一黯,但見她神情肅然,所言如歌行板,隨脣間麗音起伏,已明白她心底所想。
“非花,我……”他有一腔的話就要吐露,花非花縮了縮脖子,忽道:“夜涼如水,說得不假。早些安置,明日就能找到胭脂了。”轉身返進自己的帳中,不再有談笑的意思。
這一步竟走不過去。
他走得近了,她反想推開,而那若即若離最是他無法忍受。江留醉眼睜睜地瞧着花非花沒進帳篷裡,像一朵轉瞬即逝的雲。花開花謝自有時,他的心情一下轉淡,低頭想,人心是最難解的謎,走近一個人竟比什麼功夫都難練。
江留醉搖搖頭,他無法求解,他連自己也看不透,更不用說看破他人。迷迷糊糊活了十八年,或許,這是他快樂的原因。
花非花在帳篷中睜大眼,望向黑漆漆的布幔,她躲的實是自己的心。花非花花非花壓下滿心矛盾,把頭埋入深深黑夜中。
而胭脂手持半截紫色的迷香,正悄然於暗處凝望。